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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長篇小說

小說:少年來了(二)

續前文

***

善珠姊不像恩淑姊一樣會悄悄走來把手輕放在你肩上,她不是這種性格。她從遠處就用清亮嗓音高喊著你的名字,走到你面前後馬上問道:

「沒人?就你一個?」

然後掏出一條用錫箔紙包裹的海苔飯捲給你。你們倆並肩坐在階梯上,看著逐漸變小的雨勢,分食著那條海苔飯捲。

「你的朋友呢,還沒找到嗎?」

她突然想起這件事,隨口問道。你搖了搖頭,她接著說:

「……如果到現在都還沒找到,那應該就是被軍人埋在某個地方了。」

你用手掌順了順胸口,想要讓飯捲沿食道順利滑下。

「那天我也在現場,最前排那些被射殺的人,都被軍人裝上卡車載走了。」

你為了防止她繼續毫不避諱地暢所欲言,於是趕緊轉移話題。

「姊,妳也淋了一身雨,回家梳洗吧!恩淑姊也回去換衣服了。」

「何必呢?反正晚上工作又會搞得滿身大汗。」

她把空的錫箔紙揉成小拇指般大小,緊握在手裡,望著綿綿細雨。那張側臉透露著難以言喻的沉著與堅強,感覺好像任何問題都可以問她似的。

他們真的會殺掉所有今晚留在這裡的人嗎?

這句話就掛在嘴邊,你卻猶豫了,最終還是吞了回去。為什麼不能一起逃離這裡,為什麼一定要有人留下來?

善珠姊將手中緊握的那塊錫箔紙丟進一旁的花圃裡,然後看了看手掌,像洗臉一樣將雙手從眼睛、雙頰、額頭再滑到耳後用力搓揉,看得出來她已經心力交瘁。

「明明什麼事也沒做,怎麼一直忍不住想闔上眼皮……我看我還是找個沙發睡一會兒好了,順便去把衣服晾乾。」

她笑了笑,露出一口貝齒,然後語帶安慰地對你說:

「不好意思啊,又得讓你自己在這裡守著了。」

***

或許善珠姊說的沒錯,軍人可能擄走了正戴,現在不知道埋在哪裡;但母親的推測也不無可能,或許正戴現在正在某家醫院接受治療,他只是還沒恢復意識,所以才沒聯絡家人。

昨天下午母親和二哥前來接你回家,你告訴他們得找正戴所以暫時不能回去。

「應該先去重症病患室找找看,我們一起去每一家醫院找找吧。」

母親當時抓著你的軍訓服衣袖說。

「我聽人家說在這兒見到你,你知道當時我有多開心嗎?我的老天爺啊!這麼多屍體你都不害怕嗎?媽記得你很膽小呢!」

你一邊嘴角微微上揚,回答道:

「那些軍人才可怕,這些死人有什麼好怕的。」

二哥臉色一沉,他自小就只知道讀書,成績總是班上第一名,沒想到在大學聯考時接連落榜,重考三次才好不容易進了大學。

他長得像父親,大餅臉加上濃密茂盛的鬍子,明明才二十一歲,卻看起來像個不折不扣的大叔。在首爾擔任基層公務員的大哥,則長相帥氣、體格瘦小,所以每次只要休假返鄉,三兄弟聚在一起時,大家都會將二哥誤認成是老大。

「你以為那些有機關槍和坦克車的精銳戒嚴軍,是因為害怕市民軍拿著六二五戰爭時用過的卡賓槍,才沒攻進來嗎?錯了!他們只是在等待作戰時機。你要是繼續留在這裡,一定會沒命的!」

你怕被二哥狠K額頭,於是趕緊向後退了一步。

「我又沒做什麼怎麼會死,我在這裡只是打打雜、幫幫忙而已啊!」

你用力把手抽回,掙脫母親緊抓你衣袖不放的手。

「別擔心啦,我再幫忙幾天就回去了,讓我先找到正戴再說。」

你向他們揮著尷尬的道別手勢,跑回了尚武館內。

逐漸放晴的天空變得耀眼明亮,你起身走到建築物右側,看見廣場上的人潮早已散去,剩下穿著黑、白色喪服的死者家屬,三五成群聚集在噴水池前。接著,你看見其他大哥把講臺前的棺材搬上卡車,你為了看清楚每個大哥的臉、分辨出誰是誰而瞇起眼睛,在刺眼的陽光下眼皮還微微顫抖著,甚至連臉頰也跟著一起抖動。

其實和兩名姊姊初次見面時,有句話你沒老實說。

那天有兩名男子在車站前遭到槍殺,他們的遺體給搬上手拉車後,你們倆走在示威隊伍最前方。人山人海的那座廣場上,聚集著頭戴紳士帽的老人、十幾歲的孩童,以及撐著五顏六色陽傘的婦人。其實真正看見正戴最後身影的人是你,並非村裡的人。

你不僅看見他,還親眼目睹他被槍射中腰部。不,正確來說應該是你和正戴從一開始就攜手走向最前線,當大家聽聞震耳欲聾的槍響後,所有人便開始向後奔跑。

「他們只是在嚇唬我們!大家別怕!」

你聽見有人高喊著,隨即便有一群人想要回頭重新走到最前面,就在這摩肩擦踵的混亂之中,你與正戴的手分開了。當槍聲再度傳來時,你顧不得跌倒在地的正戴,只能不停奔跑,跑向一間拉下鐵門的電器行圍牆上,與三名大叔緊貼在一起。

原本與他們一夥的一名大叔也想擠上來,但就在他奔跑途中,肩膀突然噴出紅色鮮血,頓時倒臥在地。

「我的天啊,是從陽臺!」

站在你身旁、頭髮半禿的大叔氣喘吁吁地說道:

「……從陽臺射死永圭的。」

隔壁棟陽臺上再次傳出槍響,好不容易撐起身子踉蹌了幾步的那名大叔,突然拱起背,鮮血從腹部暈開,瞬間將整個上半身染紅。你滿臉驚恐,緩緩抬起頭,看了一下身旁的大叔,他們不發一語,禿頭大叔用雙手摀住嘴巴,不敢發出任何聲響,渾身顫抖著。

你瞇起眼睛,看著那些倒臥在街上的數十名民眾。在那之中彷彿看見地上有一條與你穿相同天藍色體育褲的腿,運動鞋早已脫落不見,光著的腳還微微搖晃著。你正想要出去,那個摀住嘴全身顫抖的大叔一把抓住你的肩膀。

在此同時,旁邊巷子裡有三名少年跑了出去,他們攙扶起倒臥在地的人時,一連串的槍聲從站在廣場中央的軍隊那邊傳來,三名少年也一下子倒地不起。你試著窺探街道對面的那條寬巷,三十多名男女緊貼在兩側圍牆上,全身僵硬地全程目睹剛才那段血腥場面。

就在槍聲停止約莫三分鐘後,一名個頭矮小的大叔從對面巷子裡飛奔而出,奮力跑向倒臥在血泊裡的其中一人,連環槍聲再度響起,下一秒那個大叔也已倒臥在同一片血泊當中。一直緊抓著你肩膀的大叔,用他那厚實的手掌遮住你的眼睛,然後悄悄說道:

「現在出去,就是死路一條。」

大叔的手緩緩放下時,你看見對面巷子裡衝出了兩名男子,跑向倒臥在地的一名年輕女子,抓起她的手臂想要扶她起身,這次換陽臺上響起了槍聲,兩名男子同樣受到槍擊身亡。

再也沒有人朝那些死者奔去。

就在一片寂靜中,過了約莫十幾分鐘以後,二十多名軍人兩兩一組從隊伍中走了出來,他們開始迅速拖走前排死者。

這時,旁邊與對面巷子裡有幾名男女彷彿逮到機會般快速衝了出來,一把抱起後排死者。這回陽臺上不再有人開槍,而你卻沒有像他們一樣朝正戴跑去。站在你身旁的幾位大叔揹起那個已經斷了氣的朋友,快步奔跑消失在巷弄之間。頓時只剩你獨自一人。

你嚇得魂飛魄散,一心想著到底該躲去哪裡才不會被狙擊手發現,最後緊貼著牆壁,朝廣場反方向快步離開。◇(待續)

——節錄自《少年來了》/漫遊者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