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一些記憶中的味道,會讓你念念不忘?像梔子花瓣落在歲月的長河,隱約透著沁人芳香,儘管歲月年輪漸次厚重,仍不斷散發出金燦如新的光芒。
食物是年代烙印在某個人身上典型的濃縮和映射嗎?
有的食物,現在吃了卻早已不是當年的味道。是因為當年年紀小,物質匱乏下物以稀為貴的心理使然?還是當時的食材確實鮮美欲滴,天然無公害,最大程度上還原了食物本真?又或者現在的食物真的大不如前?許是煮食的人變了,許是我們變了。
而有人說,人的胃和味蕾是最難應付的。這「雙蔚」(雙蔚是馬來西亞羽球運動員陳蔚强與吴蔚升的簡稱;特此借同音字「胃」和「味」表示「如雙蔚般」默契十足的組合。)是否因為有著深刻記憶而變得挑剔?偏偏,他們對於當事人原生家庭和地域如此忠心耿耿。無論你來自哪一個方位或角落,彷彿都能從你所喜歡的食物裡粗略推斷出你的背景概貌。也許隨著後來一次又一次的出走,「雙蔚」終究會被新的食物所取代。但根植記憶深處的原生態已然蒂結,大抵血脈相連,又豈是說滅就滅。
食物.記憶的緊密連結
小時候最愛雨天了。每逢這個時候,媽媽就會煮她最拿手的薑酒麻油炒雞蛋湯。印象中,她會先把文冬薑切絲,以麻油爆香後加入適量的水,放入少許香菇雞肉後烹煮。在等著雞肉煮熟之餘,她早將雞蛋煎好並剷出。接著,她將自釀的葡萄酒取出,倒了一些到鍋內煮沸,再放少許薑,最後把煎好的雞蛋放入鍋內稍微熱一下,一碗愛心滋補營養湯即成。對我而言,雞蛋是主角,雞肉和香菇反而充其量襯托,可有可無。至於湯的味道夠不夠,就得在薑酒之間的拿捏中慢慢淬煉,體現。而,媽媽釀的葡萄酒,口感精雅輕盈,韻醇雋永。於我,有天鵝絨般的柔謐。
雨天喝了暖乎乎,偶爾還會因為喝完湯吃完薑而大汗淋漓,過癮極了!「女生喝多一點,對身體很好的!」媽媽總是不忘叮囑。從小就被灌輸這「非一般」的蛋湯不但袪寒,且幫助血液循環,還具有養顏健脾、舒筋活絡等功效。於是,物質貧瘠匱乏的那些年,薑酒麻油蛋湯驚豔了味蕾,成了我無上的美味。
匆匆,一晃又是年久日深。媽媽因為中風,右手已不復靈光。前些日子回家,我突然想念起昔日這道私房菜來了!無意間露出的端倪,讓媽媽靜默了片刻。我微怔:啊,我太不小心了!
抬眸,太陽總算收斂起刺眼光芒,變身成了金燦燦的光盤。又是近黃昏,媽媽徐步踱向廚房,把鍋放在灶爐上,加了適量的水,放了雞蛋液和冰箱內切好的肉碎和薑片,再加入鄰居釀的葡萄酒,待酒煮滾後我歡快盛起。無所不能的媽媽單手完成了我日思夜念的薑酒蛋湯!沒有麻油爆香的薑絲,沒有香菇雞肉,沒有香煎的雞蛋,可浸泡在酒湯裡的濃濃蛋香攙合了甘冽酒香留在舌尖上的,還是當年的味道啊!原來,我對薑、酒和蛋的結合一直有種說不出的情結,純粹因為我早把這組合和「媽媽」緊繫在一起,並連結了她一直以來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愛。
那你說,食物像不像放大鏡?它把生活感受聚焦了,放大了。一切看似不經意,媽媽卻把自己對家庭和對生活的愛與熱情都一一落實到餐桌上的湯、菜、肉、飯裡頭。
Less is More (少即多)
還有另一道喚起小時候回憶的食物──經濟米粉。記得小學的時候,每天小休時刻媽媽為我準備的一定是兩片塗了牛油或咖央的白麵包。偶爾心血來潮,她會塗上煉奶再撒些麥片,對我來說已經豐富非常。而其他同學呢?星期一吃炒飯、星期二吃炒粿條、星期三吃雞絲粥、星期四吃炒米粉,星期五還有炸香蕉呢!當然,這些都是在食堂解決的。而我,可能剛好也喜歡麵包,吃著吃著習慣了,也不會特別羨慕其他人。
有一天,某位同學買了兩包經濟米粉,把其中一包遞給我,說請我吃。當時一包米粉才不過三十仙(Sen,馬來西亞貨幣)。媽媽常教導我們不能無故占別人便宜。我見同學盛情難卻,也就不再推辭,一手掏出錢交給他,一手接過米粉,兩個人就在食堂的一處吃著聊著笑著,歡愉渡過了二十分鐘的小息時間。
炒米粉樸實無華,毫不起眼。既沒有包菜絲沒有胡蘿蔔沒有豆芽,更沒有荷包蛋或午餐肉。可是淋上稀薄的咖哩湯汁後卻變得豔麗無比。偶爾「不小心」吃到被煮至糜爛的馬鈴薯,即使只有一小角,也已驚喜若狂。自那次起,逢星期五媽媽都不再為我準備麵包,因為她知道我會和同學到食堂用膳。
民以食為天,家以美味為情緣
長大後很長一段時間不再吃經濟米粉了。不曉得為什麼,好像沒有什麼非吃不可,又許是長期在急促的城市節奏中被一味猛推著往前衝,我一個不小心,就把小時候的味道給忘了!
最近帶著兒子回家,媽媽心血來潮問我想吃些什麼早餐?我忽而想起兒時的經濟米粉。第二天早上才梳洗完畢,我就已經看到飯桌上擺著熱騰騰的經濟米粉。「你爸跟阿慶嫂買的呢!遲了很快就賣完咯!」媽媽一面說,我一面想像著爸爸一早騎了老鐵馬到離家幾公里外的隱晦一角和阿慶嫂買米粉的情景。
我迫不及待嘗了一口,逸伏已久的古早味輕輕吻上我的臉,悠邈而幽微。宛如一襲細碎葉子的和弦,柔中透剛,滲出淡淡愁善美。循著米粉的氣味與線條延伸,或深或淺之間,悉心丈量之際,我慢慢勾劃自己童年成長過程中的回憶。我想起昔日和父母的每一寸光陰,我想起我的同伴,想起蕩漾在校園裡的歡笑聲。純真的年代已然遠去。當時不覺珍貴的經濟米粉,隨著時光流轉,卻如同電影停格般,鑲入腦海,一點一滴漫入心扉,叫人著迷。
而阿慶嫂的米粉,除了區區幾根菜心外,沒有丁點叄巴醬,更妄說其它講究的取材。她做的咖哩湯汁,顏色比小時候在食堂買的的更濃稠一些。我用叉子挑起一縷送入唇齒,頓感幼滑爽口。吸收了湯汁後的米粉,口感更柔軟細緻了。沉睡多年的情懷突然被喚醒,紛紛探出頭問好。是的,爸媽對我滿滿的愛都融匯於此了。城中權貴擺下的滿漢全席或山珍海味都被比下去了。我再次回到生命最真實最自然的狀態。
後來每次回家,第二天早上同樣會看到米粉娉婷的身影,在桌上默默等著我。
有些記憶,因為沾著時光,更有味道了。
年復一年,許多事走了味。可食物所串起的成長軌跡,不但盈潤了心胃,還被淬成一部盪氣迴腸的史詩。美食之於人生。似綠荷上的露珠,又或峭壁上的青藤,總是一種付託。於是我們和內在那個已逐漸遺忘的自己對視,和解。
我總是相信,我們的身體是有智慧的。它不但懂得辨別並取獲自己真正需要的食物,且深具靈性能量。而很多關於光陰的故事,不都是由食物串連起來的嗎?於是我終於發現,食物承載的不僅是味道,它還寄託了千金不換的回憶。我們嘗的是味道,品的卻是時光和情懷。一個不經意,塵封多年的味覺往事一一來敘舊了。雖然再也喚不回,但經過回憶篩濾,卻變得格外美好。
原來,我們想念小時候的滋味,不是因為當時的食材有多豐富,卻是因為那些難以取代的溫暖,直抵靈魂深處,而透過味覺記憶沈潛的情感牽絆,是最耐人尋味的吧。
(本文限網站刊登)
──轉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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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