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想說出口的「謝謝」,
還是說不出口的「抱歉」,
那些無法言說的話語,
就由我為您投遞吧……
我住在位於丘陵山麓的一間獨幢小房子裡,地址屬於神奈川縣鎌倉市。雖說在鎌倉,但我住在靠山的那一帶,離海邊很遠。
以前我和上代一起住在這裡,但上代在三年前去世,如今我獨自住在這幢老舊的日式家屋中。因為隨時可以感受左鄰右舍的動靜,所以並不特別覺得孤單。
雖然入夜之後,這一帶就像鬼城,籠罩在一片寂靜中,但天一亮,空氣便開始流動,到處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
換好衣服、洗完臉後,在水壺裡裝水、放在爐上煮滾,是每天早晨必做的事。趁著燒開水時,拿起掃把掃地、擦地,把廚房、緣廊、客廳和樓梯依次打掃乾淨。
打掃到一半時,水煮開了,於是暫停打掃,把大量開水沖進裝有茶葉的茶壺中。在等待茶葉泡開的這段時間,再度拿起抹布擦地。
直到把衣服丟進洗衣機後,才終於能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喝上一杯熱茶。茶杯裡飄出焙炒的香氣。我直到最近才開始覺得「京番茶」好喝,雖然小時候難以理解上代為什麼要特地煮這種枯葉來喝,但現在,即使是盛夏季節,清晨要是不喝一杯熱茶,身體就無法甦醒。
晾完衣服後,馬上去倒垃圾。名為「垃圾站」的垃圾堆放處位在流經這一帶中心的二階堂川橋下。
倒完垃圾,剛好是小學生背著書包,排隊經過我家門口去上學的時間。小學就在離我家走路幾分鐘的地方,走進「山茶花文具店」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就讀這所小學的學童。
我再度打量自己的家。
對開的老舊門板上半部鑲著玻璃,左側寫著「山茶花」三個字,右側寫著「文具店」。店如其名,門口的確種了一棵高大的山茶樹,守護著這個家。
我叫雨宮鳩子。
上代為我取了這個名字。
名字的來歷,當然就是鶴岡「八幡宮」的鴿子。八幡宮本宮樓門上的「八」字,是由兩隻鴿子靠在一起組成的。又因為〈鴿子波波〉這首童謠的關係,所以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大家就叫我「波波」。
雨宮家是源自江戶時代、有悠久歷史的「代筆人」。
這個職業在古代稱為「右筆」,專門為達官顯貴和富商大賈代筆;靚字——寫一手好字當然成為首要條件。當年,鎌倉幕府裡也有三位優秀的右筆。
到了江戶時代,大奧中也有專為將軍正室和側室服務的女性右筆。雨宮家的第一代代筆人,就是在大奧服務的女性右筆之一。
自此之後,雨宮家傳女不傳男,代代皆由女性繼承代筆人這份家業。上代是第十代,我繼承了她的衣缽——不,實際上是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莫名其妙變成了第十一代代筆人。
以血緣關係來說,上代是我的外祖母,但是從小到大,她從不允許我輕鬆地叫她一聲「阿嬤」。上代在從事代筆人業務的同時,一個人把我撫養長大。
只不過現在的代筆人和以前大不相同,舉凡替客戶在紅包袋上署名、寫雕刻在紀念碑上的文章、寫有新生兒與父母名字的命名紙、招牌、公司經營理念和落款之類的文字,都成為主要的業務內容。
只要是寫字的工作,上代來者不拒,不管是老人俱樂部頒發給門球冠軍的獎狀,還是日式餐廳的菜單,或是鄰居家兒子找工作時用的履歷表,她都照接不誤。
雖然表面上開了一家文具店,但是說白了,其實就是和文字相關的打雜工。
我在六歲時第一次拿毛筆。上代說,多練字就可以進步,於是在六歲那一年的六月六日,我拿起有生以來第一枝自己專用的毛筆。那是用我的胎毛製作的毛筆。
我至今仍然清楚記得當天的事。
吃完營養午餐,從學校一回到家,上代已準備好新襪子在家裡等我。那是一雙很普通的長筒襪,只有小腿旁繡了一隻兔子而已。當我換上新襪子後,上代緩緩地對我說:
「鳩子,妳來這裡坐。」
她的表情從來不曾像那一刻般如此嚴肅。
我聽從上代的指示,在矮桌上鋪好墊板、放上宣紙,再用文鎮壓住。
我模仿上代的樣子,自己動手完成這一連串作業——硯臺、墨條、毛筆和紙整齊地排放在面前。這四樣東西稱為「文房四寶」。
我在聽上代說明時,拚命克制焦急的心情。不知道是否因為興奮的關係,我甚至不覺得腿麻。
磨墨的時間終於到了。用硯滴把水倒進硯臺的墨堂。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磨墨時間。墨條摸起來那種有點涼涼的感覺讓我內心悸動不已。我一直想試試磨墨。
在此之前,上代禁止我碰觸她的代筆工具。看到我拿毛筆在腋下搔癢,就會馬上把我關進儲藏室,有時甚至不准我吃飯。但是,她越叫我不能靠近,我就越想靠近,越想親手摸一摸。
在這些工具中,最吸引我的就是墨條。那塊黑色的東西含在嘴裡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一定比巧克力、比糖果更美味。我滿懷確信地這麼認為,而且愛死了上代磨墨時飄來那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神祕香氣。
所以,對我來說,六歲那年的六月六日,是我盼望已久的書法初體驗。雖然手上拿著夢寐已求的墨條,卻怎麼也磨不好,上代對我大發雷霆。
雖然只是在墨堂磨完墨後,再推入儲墨的墨池這麼極其簡單的動作,但六歲的我怎麼也做不好。斜斜地握著墨條,想磨得快一點,但上代立刻打我的手,我根本無暇把墨條含在嘴裡嘗味道。
這天,上代要我在宣紙上不停寫「○」。就像在寫平假名的「の(no)」一樣,持續不斷地畫圈。當上代撐住我的右手時,我可以輕鬆畫圈,但輪到我自己寫的時候,線條就變得歪七扭八,就像迷路似的;粗細也不一,時而像蚯蚓,時而像蛇,有時候甚至像鼓著肚子的鱷魚,筆下的圓圈一點都不穩定。
筆管不要倒下,要筆直豎起來。
手肘抬高。
不要東張西望。
身體正面朝前。
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越是想要同時完成上代的所有要求,我的身體越容易傾斜,呼吸節奏紊亂,動作也變得畏首畏尾。眼前的宣紙上寫滿了畸形怪狀的圓圈。因為一直重複相同的事,所以開始感到厭倦。畢竟我當時才讀小學一年級。
所以,六歲那一年的六月六日,這個第一次練書法的日子,並沒有成為一個燦爛輝煌的日子,但我為了不辜負上代的期待,之後仍然刻苦練習。
終於能夠一口氣把順時針的圓圈寫成相同的大小後,又開始用相同的方式練習逆時針的圓圈。
圓圈的練習結束後,又接受了逐一練習平假名的特別訓練,直到能完美寫出所有平假名。
一開始先把紙放在上代為我寫的範本上照樣摹寫,之後再看著範本臨摹,最後即使不看範本,也能夠默寫出來。通過上代的考核後,才終於能接著寫下一個平假名。
我花了大約兩年時間,才終於能漂亮地寫出五十音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小學三年級那年的夏天,我正式開始練習漢字。
只要遇到長假,上代的熱忱就更是旺盛。我沒有時間和同學一起去游泳或是吃刨冰,所以也沒有結交任何能很有自信稱為「閨密」的朋友。班上的同學應該都覺得我很陰沉、不起眼、缺乏存在感吧。
我第一個練習的漢字是「永」字。接著又反覆練習了「春夏秋冬」和自己的名字「雨宮鳩子」,直到可以寫出漂亮的字體為止。
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字數有限,但漢字無窮無盡,簡直就像踏上了沒有終點、永無止境的旅程。而且,除了楷書,還有行書和草書。不同書體的筆順也各不相同,根本永遠學不完。
我的小學時代幾乎都在練字中度過。
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沒有任何愉快的回憶。上代對我耳提面命,說只要耽誤一天,就要花三天的時間才能補回來,所以即使去校外教學或修學旅行時,也都帶著自來水筆,背著老師偷偷練書法。我一直相信這是天經地義的,從來不曾懷疑過。
我一邊回想起陳年往事,一邊端正姿勢,開始磨墨。
上代教我的書信禮儀第一課,就是要正確無誤地書寫收件人的名字。
上代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信封是一封信的體面,所以必須寫得特別仔細優美,字跡清晰。
寫每一張明信片的地址時,都要稍微調整位置,讓收件人的姓名能夠剛好位在明信片正中央。
上代徹底追求字體的優美,至死不渝;但也隨時提醒自己不能自命清高、孤芳自賞。
即使寫得一手靚字,如果別人完全看不懂,就無法稱得上是精粹,反而會變成一種庸俗。
這句話是上代的口頭禪。不論字寫得再好,若心意無法傳達給對方,就失去了意義。所以,她平時雖會練習草書,但實際進行代筆工作時,幾乎不曾用草書寫過。
「簡單明瞭最重要」,以及「代筆人不是書法家」這兩件事,是我從小就牢記在心的,所以也一直遵守上代的教誨,寫信封時的筆跡特別清晰,而且使用任何郵差都能夠一目了然的楷書。
有一次,我對上代頂嘴。那是我高中一年級的時候。
「這就是騙人嘛!全都是假的,根本是在說謊!」
在此之前,我順從地遵守、聽從上代的吩咐。那是我第一次反抗。
「如果妳覺得這是騙人也無所謂,但是,有人就算想寫信也沒辦法自己寫。自古以來,代筆人就像所謂的影武者,跟戰國時代武將和大名的替身一樣。這些人絕對無法曝光,卻對他人的幸福有所幫助,是受到感謝的職業。」◇#(末完,待續)
——節錄自《山茶花文具店》/ 圓神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