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破柙記 (17)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十 漏網之魚
一天一夜的奔馳,如牛負重的糧食車終於停住。
李麟醒來,從「苫布」的縫隙向外深出一口氣。望望遠處,隱約的站牌:忻縣。
「進入山西了!」他自語。
看看身邊的「小偷」仍在睡夢之中。於是推著他的臂膀叫道:「嗨!嗨!……醒醒!……」
「小偷」瞇縫著眼也把頭伸出「苫布」:「我的天!這是什麼地方?那站牌上的字一個豎心一個斤字唸什麼?唸『祈』還是『沂』?」他不認得「忻」字。
「唸『欣』!」李麟淡淡地說。
「嗯?你學問不小!」「小偷」驚異地。
「這算什麼,認識一個字有什麼大驚小怪?」李麟不以為然。
「那是黃河吧?」小偷指著遠處,天地相交,間隔一道白線。
忻縣地處山西中北部,當然看不到黃河。但李麟卻不願解釋反而順著他的語氣:
「就算是吧!不到黃河心不死,現在到了,心也該死了,你該下車了!」
「幹嘛?」「小偷」不解。
「下車,逃命!難道你想在火車上過一輩子?」
「我?……」「小偷」猶豫著:「我哪裡去?……不!我哪裡也不去,就跟著你吧!……小時候讀童話書,說:只要有緣就連兩座山也能碰在一起。這不?我們又相逢了,可見是有緣!」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李麟冷冷地說。
「殺人犯!」小偷也陰陰地回了一句。
「那你還不趕快離開我?」李麟甚至有些兇相。
「殺人犯不等於是壞人……」「小偷」一本正經地說:「合法殺人的也不一定是好人!解放軍進北京殺人無數,當官的說這是『正義之師』。可老百姓卻罵他們是『獸兵』,是日本鬼子!你,一個普通人。土坑裡刨食,嚼草根過日子。起意殺人必定是迫不得已。就是綁上法場,我也認定你是好人!」
世界上還有第二個人能對自己有這番理解嗎?想不到在這裡竟遇上個「知音」。鐵硬心腸的李麟差點哭出來。可是,為對方著想,總覺得「小偷」犧牲太大。
「那你以後的日子?……」李麟還是勸他改變心意。
「以後?誰知道以後的日子會怎麼樣?在家呆著還能『禍從天上來』呢!和你一樣,闖江湖,跑碼頭,當土匪,做『座山雕(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裡的土匪頭子)』把小命繫在腰眼上,活著幹,死了算!」
真不簡單,「小偷」有一套「生命哲學」。
「你家裡人不惦記你?」李麟仍不放心。
「家?……沒家了!」「小偷」下意識摸摸鼻子。
「爸爸?」
「死了,死在文化大革命!」
「媽?」
「死了,死在神經病院!」由不得「小偷」不掉淚。
「那…是誰把你帶大的?」
「『黨和政府』……」
「什麼?」李麟大吃一驚:「那……你該感謝呀!」他開始諷刺了。
「看過一齣戲,叫《王佐斷臂》嗎?」「小偷」口氣緩慢地問。
「聽說,卻沒看過!」李麟氣不憤的答。
「金兀朮把陸文龍一家逼死,可是卻把陸文龍養大。等陸文龍長大,王佐設計鑽進金營告訴了他這段歷史,他該怎麼辦?是感謝金兀朮還是要報仇?」
「唔?!……」李麟沒法回答,因為這樣的問題他還沒遇到過。
「殺我爸媽的是這個社會。……」「小偷」繼續他的故事。
「是呀!」李麟同情的嘆氣。
「這個社會就像萬年不倒的長城,我殺不了它。可它總有倒的一天!……我絕不會為它添磚加瓦。我要像螞蟻、像老鼠,刨坑、挖洞,……」
李麟沉默了。他解開「苫布」一角讓太陽直曬到車廂裡。
他們又躺下來。同病相憐,在中國這類事太多、太多,李麟再也沒精神把對方趕走了。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子呢?」李麟打破沉默。
「張文陸,夥伴們都叫我『六子』!」
「六子?樣板戲呀(注:京戲《智取威虎山》中,匪徒們互稱『六子』)!」李麟笑了。
「這有什麼可笑?現在跟你在一起,可是名副其實的土匪了!」文陸也不饒過李麟。
「不!……」李麟進一步取笑說:「你剛才說要挖坑、刨洞,那你是耗子!」
二人哈哈大笑。
突然,車外傳來聲音:
「誰是土匪?……誰是耗子?…幹什麼的,快出來!」
樂極生悲,兩顆剛剛安定的心又陡然提了起來。二人趕緊屏氣斂聲可已經晚了!
「快出來!再不出來我可就叫路警了!」
起碼對方不是警察。李、張二人互相對望了一眼,決定不如馴服一點,出去見機行事。
一位頭戴鴨舌帽,身穿藍布鐵路制服,留著八字鬍的老工人,手持一柄手槌。原來是位檢修工。
「你們是幹什麼的?」他用手槌指著二人。
二人都沒說話。他們顯出一付互相埋怨,又有難言之隱的樣子,內心裡卻在極力翻騰:如何編一個圓滿的謊?……
還沒等老人再問,一位腰佩手槍的路警趕來:「什麼事,幹什麼的?」
一旦落在警察手中事情就複雜了。文陸急忙打破沉默向老工人解釋道:「大叔別誤會!……」他一付孩子式表情對著李麟抱怨著說:「都是我哥,做買賣賺了點錢,卻沒想到被壞人盯上了。他留錢不留命,跟人家打鬥。結果錢被搶,人也被刀扎傷。嚇得不敢回家,藏在車裡。我來勸他,不想車開了!……又不敢跳車!……」
該說這故事雖然編得離奇了點,卻還有可能被人接受。這年頭,這種事忒多。
大概唯恐對方不信,文陸翹著腳把李麟的口罩挑開:「不信?您看!這臉上的刀傷……」
李麟臉上從右眼角到右嘴角一條長長的疤痕,還泛著紅色,顯見剛傷癒不久。
老工人觀察半天。忽然對他身上那件碩大無朋的郵服懷疑起來:
「你是哪個站上的?」
這一問反而提醒了文陸。他急忙答道:「石家莊站郵局,不信打電話問問!」
老工人搖搖頭,態度倒是似信不信。但路警卻一絲不茍:
「你們的證件……有嗎?……工作證……身份證,拿出來!」
其實二人都有證件,但都不敢拿出來。李麟是怕按圖索驥認出他是殺人犯。而文陸是因為剛撒了謊,怕對照身分被戳穿。
「沒帶!」文陸膽怯地答。
「你?」路警用槍指著李麟。
李麟抱定宗旨:不答話也不反抗。
「看樣子是搭車的,沒偷什麼。」老工人小聲對路警說,似乎有一絲同情。
但,路警卻繞開老工人向二人厲聲喝道:「不用鬧鬼、裝相。我一眼就知道,你們是學生!……北京逃出來的暴徒!……坦白從寬,承認了算你們是『自動投案』!」路警邀功心切不覺漏了底,這說明他們並未掌握李鱗的案情。
「不!……不是!」文陸實行「牛皮糖」戰術和對方軟磨:「你看!我們哪兒像大學生呀!」他抖動著自己身上的郵服。
「就看這身衣服就不是你自己的!」路警其實戳到正點上。
「算了吧!」老工人看不慣路警「誤良為盜」反來替二人求情:「頂多是做小買賣的,貪小便宜,想坐不花錢的車。……補票,罰款……就算了!」
「不行!」路警瞪了老人一眼:「不能麻痺、掉以輕心嘛!報紙上登了那麽多通緝的學生領袖,你沒看見?我看這倆人就像!先帶回去審查、審查再說!」他把槍口一揮吼道:「走!」
二人看看老工人,他一臉無奈。二人再互相看看,似乎是在確認目前不是反抗的時機,只好順從地舉起手,慢吞吞地走在路警前面。
身後的老工人嘆了口氣,手槌敲擊車輪的聲音盲目卻是清脆。
「快走!別磨磨蹭蹭!」路警命令。
剛走了幾步,突然迎面一輛火車駛來。李麟向張陸使了個眼色,趁車頭掠過之際說聲:「走!」箭步竄過鐵軌。
路警猝不及防被車廂隔開,急得他大喊:「哪兒跑?……站住!……」可是列車通過的震動掩蓋了他的叫喊,出於鎮嚇,他朝天開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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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