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破柙記 (20)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門聲響處一陣風似地捲進一個人,伴隨著一串清脆的女聲:
「小徐子!大家都在向錢看,你在看什麼?窗外的小姐,想尋個漂亮對象?」
「嚄,……老同學……不!『領袖』來了,小店有幸。不過……」小徐子看看「領袖」的身後,忽然小聲地問:「有沒有尾巴?」
被稱為「領袖」的女子竟坦然自居,毫無愧色說:「對了!我雖然無權無勢,可是不管到哪裡都有『保鏢』。怎麼,你害怕?」
「哪裡,哪裡!我一個剛上任二個月的小店員怕什麼?大不了『試用不合適』,解除合約,回勞動局重新分配工作,這碗飯吃不成我再找別的飯碗。倒是你難得出趟門,到我們這裡幹什麼?」
二人的對話輕鬆而又含混,外人難以參透其內容,看來他們很熟。
「幹什麼?……你們是幹什麼的?我來買藥,不正當?」女方仍然是玩笑口吻。
「正當,正當。歡迎,歡迎。顧客是上帝,誰敢把上帝拒之門外呀?可是……我們上級有通知,對您這樣的顧客有二不賣!」
「哪二不賣?」
「安眠藥不賣,老鼠藥、蟑螂藥,『敵敵畏』不賣。」店員奇怪,他竟把自己的執「法」原則公開宣布。
「那你這不止是兩個不賣了!」
「其實就是一個不賣,就是不賣能致人於死命的藥品。不但不賣,還要向上級報告!」談論如此嚴肅的問題小徐子卻是一臉嘻笑。
「你放心……」「領袖」淡然一笑:「告訴你們的上級,我還不想自殺,也還不想殺人。我還沒悲觀失望到那種程度。真要是到了那一天,我找根麻繩自我了斷也麻煩不到你們門兒上!」
「您說這話不怕您的『保鏢』不同意?」小徐子又看看大門外。
軍人也抬頭看。窗外確實多了一個手持香煙卻無所事事的人,這種密探竟然不避形跡,可見這位「領袖」是當局不願掉以輕心的人物!
「我……」「領袖」睥睨群倫地說:「我還怕他聽不清呢!」她甚至抬高了聲調。
軍人忽然眉頭緊蹙,這位「領袖」的聲音有些熟稔。
「告訴你吧!」女子就似在演講,毫不顧及軍人的存在,甚或把他也當成是當局的一部分:「我要是有了病自會有公安局、監獄來替我操心。我根本就不用擔心。」
「那你來幹什麼?」小徐子問。
「我是為我們老爺子!」
「您老爺子怎麼了?」小徐子嚴肅起來:「他什麼病?……不對呀!……」他忽然又猶豫起來:「您老爺子是高幹,有藍卡(高幹醫療證),有病也輪不到來我們這兒來找藥呀!」
「高幹,藍卡也為政治服務,懂嗎?」「領袖」毫無忌憚的發洩不滿:「要是我老爺子還在台上,這點病別說來找你,就連我這做女兒的也不必操心!」
「老爺子下台了?」小徐子大驚。
「……所以……那個市保建醫院就像演『變臉(舞台川劇的一種造型技術,臉譜可隨時變換)』一樣了,我老爺子受不了那個氣,自己買藥!」
「老爺子也是受你的連累?」
「領袖」不說話了。
軍人偷眼望去,這「領袖」?……似曾相識。
「給他買點什麼?」小徐子不願再勾起傷心事,索性恢復自己的店員職責。
「兩盒胰島素,兩盒『降壓靈』。」「領袖」說。
「這兩種藥可是互相衝突。『降壓靈』是利尿的,對穩定血糖不利!」小徐子說。
「可他血壓居高不下!……」「領袖」為難地。
「要是老爺子糖尿病還不算嚴重的話,我建議你先買點中藥『降壓丸』。副作用小。他的血壓可能是情緒引起的,過陣子會好一些,那時候再考慮糖尿問題。」雖是小小的店員卻也通曉一些醫理,而這一番話卻是真心為顧客著想了。
軍人為好奇心驅使,他似乎要瞻仰一下「領袖」的風采。閤上自己手中的月刊,推開飯碗走向櫃台,為五仁粥付款。此時恰好「領袖」也轉過身來,兩人打了個照面。軍人似乎觸動了什麼,馬上又背轉了身,而領袖卻毫無察覺。
經過了一番冷落,店員此時又記起了軍人。他忽地又熱情起來對「領袖」說:「正好這裡有位同志有點事要請教老汴州人,……一個叫祁……什麼三的?……」
「祁冠三!」軍人說。臉卻沒轉過來。
「祁冠三?」她這時才認真地打量了對方。一股驚疑的神色也出現在她的臉上:
「祁冠三不就是祁瞎子嗎!」她說著眼盯著軍人的臉。
「祁瞎子,祁冠三就是祁瞎子?」店員意外。
「你在人家店裡工作,連老東家都不知道,你這店史是怎麼學的?」
「這店史裡可沒有祁冠三就是祁瞎子這一段!……」
「這也怪你只會背課文不會聯繫實際,你這店史考試不及格!」
「算了,算了!……別敲我的飯碗了,還是回答人家的問題吧!」店員知道說不過對方只好轉移陣地。
「祁冠三六十年代被召到北京……」領袖又回過頭來望著軍人:「為一位大人物治眼。不想效果不好,被斷定為『政治事故』又因為治療組中只有他有政治問題⎯⎯當時他正在獄中服刑。便以『階級報復』為結論,把醫療事故原因全加到他身上,被監獄加判十年。據說他是為了內疚,也可能是出於冤屈無法發洩,他自殘了右眼,從此人稱祁瞎子。」
「你怎麼這麼清楚?」小徐子對她感到驚訝。
「你忘了我老爺子當的是什麼官?宣傳部長!正管文、教、衛生。」
「幸虧遇上她!」小徐子轉臉對著軍人說。
「其實這是件冤案!」「領袖」繼續介紹著:「上層也知道,可是只給他『半平反』……」
「什麼叫『半平反』?」小徐子問。
「就是外緊內鬆,給他『平反』,不按『反革命待遇』了,卻不對他本人宣布!」
「這不掩耳盜鈴嗎?」
「誰知道這些當官的老爺們是怎麼想的!」她也牢騷。
「唉!」小徐子嘆口氣:「這種事說不清楚。」
「其實不『平反』也好!」領袖繼續她的話。
「為什麼?」軍人插問。
「平了『反』我們兩家最倒楣!」她指指自己和小徐子。
「怎麼?」小徐子也不明白。
「要是認真給他平了『反』,你們這藥店,我們家住的大槐樹巷小樓,都得還人家。這原先都是祁家的產業!」
「那……我這國營企業就變成私營了!」店員取笑。
「人還該自私一點,他還是委屈點好!」「領袖」也玩笑起來。
「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店員自嘲。
二人哈哈大笑,軍人也跟著笑。
那軍人似乎不再避忌「領袖」的眼光了。他似不經心地又問了一句:「這祁冠三現在什麼地方?」
「您找他有事?」她問。
「我們部隊有位團長眼睛不好……」軍人解釋:「知道他的名氣,想讓他看看。」
「可別讓他看瞎了!」小徐子半真半假地提醒。
「所以我來先打聽、打聽,多謝幫忙了!」軍人說完就要走,可忽地又轉回身來:「忘了!……這位祁冠三在什麼地方上班?」
「上什麼班呀,他在二道壩,擺地攤。」小徐子說。
「二道壩在哪裡?」軍人興奮地問。
「這好找,出北門,坐公共汽車或搭輪渡都可直達。」店員說。
「謝謝,謝謝!」軍人轉身就走。
不想那「領袖」追了上來:
「我好像在那兒見過你,同志!」她在大門前說。
「不,對不起!這個地方我第一次來。……」他頭也不回。
剛開開大門,聽得背後店員喊道:「魏雲英,你的藥!……」
「魏雲英,她叫魏雲英!」軍人邊走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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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