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4)
七
我信步走進大海灣酒樓,牌友們正吃著夜宵等我,見我笑盈盈、神清氣爽,立即大呼小叫:「快拿照片來看!」
我掏出手機,給他們看阿塔穿傳統服裝唱歌的照片。
李斯一面端詳一面讚歎:「好一個大美人。」
趙悟津津有味地說:「據說藏族女人的裙子裡面什麼都不穿,只要看上了你,就把裙子往上一掀!」
王耳嘻嘻哈哈地追著問:「掀裙子了沒?」
靜坐一旁的香香發火了:「都給我住嘴,這裡是餐館!」
沒誰聽她的,吵吵聲更大了。我充耳不聞,坐一旁發呆。
香香酸唧唧地說:「看把你神魂顛倒的,好像恨不能明天就把阿塔娶回家。」
我一點頭:「你說對了,只怕人家不願意。」
頓時,喧鬧聲沒了,眾牌友望著我,大眼瞪小眼。這些年在他們面前,我不知多少次賭咒發誓,要永保單身。跟阿塔見面不過才一、兩次,居然就起了結婚的念頭!
趙悟掩不住滿臉的怪異。
「你娃頭兒病得不輕,生活習慣、文化傳統、家庭背景、成長環境……」他列舉了一大堆,驚呼:「有太多不同了!」
王耳隨聲附和:「我聽說藏人一輩子只洗兩次澡,他們身上那股羶氣和酥油味道,你受得了?談婚論嫁,非要找吃生肉的藏蠻子?我要是你,趕快娶香香做老婆!」
「不要胡說八道。」
香香假裝生氣制止,語氣裡透著譏嘲:「人家阿塔又年輕、又漂亮,會做糌粑,還會打酥油茶……」
話沒說完,響起一片鬧心的笑嚷聲。
我忍了又忍才沒發火,從手機上翻找到下午給阿塔拍的照片,舉到香香面前,要她好好看看:「怎麼樣,比妳強多了吧?受過高等教育,很時尚的,能歌善舞,能說會道……」
我正滔滔不絕地誇著,香香煞時臉色發白,扭過頭去,用筷子敲著碗沿,招呼眾牌友:「快吃快吃,菜都涼了。」
由於地域關係,有成千上萬的藏人來成都讀書、打工或經商,但漢人和藏人之間,好像被一堵無形的高牆互相隔開,除了必須的交往,都只生活在各自的圈子裡。許多漢人只要議論起藏人,什麼犛牛呀,野人呀,粗言穢語,充滿歧視。儘管這些人大都從未接觸過藏人,對藏人的瞭解只是道聽塗説,卻總要擺出個高人一等姿態,真不知他們自以為是的民族優越感從何而來。
望著熱氣騰騰的菜肴,我沒有丁點兒食慾,試圖對牌友們做些啟蒙,儘管我所知有限。1980年代那次進藏經歷只是浮光掠影,直到聽母親臨終前講的故事,才去書店買了幾本有關西藏的書籍,還從網上下載大量文章。讀得越多,震撼越大。我從藏人的宗教、文字、文學、音樂、建築、曆法、醫學……一直講下去。這個民族了不起啊,人口不過百萬,又生活在雪域高原的惡劣環境之中,竟有著數以千年的文明史!
李斯注意聽著,趙悟埋頭作沉思狀,王耳扭過頭打手機,香香一直東張西望。
趕緊走吧,要是再待下去,保不住香香或王耳又會說出難聽的話,我可能會耐不住性子,把這一桌的油湯肉水、碟碗瓢勺都給掀了。
空曠的大街,空氣冰涼。凌晨了,我依然沒有倦意,驅車往城外開去。母親埋在青城後山,我想在她的墓前,坐坐。
我要對母親說:我有了一個藏族女友,名叫阿塔。
八
如果說與阿塔相識,純屬偶然,我的命運卻的的確確,曾經和西藏、和藏人連在一起。
一個多月前,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第二天母親把我叫到床邊,強撐著極度虛弱的身體,斷斷續續地告訴我,有些事她本想帶進墳墓,現在她改變了主意,一分一秒也不願耽擱。母親隨即講起了我、我父親、還有她自己。
不難想見我的吃驚!我一直以為我出生在成都,我一直以為父親在我出生前就病死了。
現在母親忽然對我說:
「那都是騙你的,其實你出生在拉薩,你的父親沒有死,當我生下你以後,他忙裡忙外照顧我,做飯,洗屎尿片,什麼都幹。」
我一直以為做紡織女工的母親,一輩子過的風平浪靜,如今母親談起了她的遭遇。一天深夜,荷槍實彈的解放軍突然破門而入,從床上抓走了父親,罪名是搞投機倒把。母親嚇壞了,正好,父親的卡車司機朋友要回成都,母親抱著剛出生兩個月的我,搭上車逃離了拉薩。
我有太多的問題要問,母親的回答像天方夜譚。父親在老家金堂縣受盡磨難,實在待不下去,逃到成都,過起東躲西藏的日子,後來抓住一個機會帶著我母親去拉薩謀生路。造成這一切苦難的起因,竟是因為我爺爺!他是金堂縣有名的大地主,
1950年共產黨搞土改,爺爺失去了全部財產,在批鬥會上被打得死去活來。1951年共產黨搞鎮反,爺爺又被拉到萬人公審大會上,當眾槍決。正在成都念師專的父親,先被抓回金堂縣陪殺場,繼而被剝奪了讀書的權利,遣送回鄉。
家鄉的生活如同地獄。人人都可以打罵父親,侮辱父親。村裡出點事,比如地裡的豌豆尖被偷吃了,首先就懷疑他,經常被抓去批鬥、遊街。父親買了條粗繩子,掛在房梁上吊,被人發覺後救下,救他的是我母親。後來父親偷著去了成都,投奔親戚,跟隨著他的,也是我母親。
與父親的家庭背景正好相反,母親是窮人家的女兒,外公在土改中表現積極,成立合作社時,被任命為社長。父母的相愛,只能瞞著外公,母親離家出走時,外公也被蒙在鼓裡。
由於沒有戶口,父母親只能靠打零工為生。但金堂離成都不遠,擔心被熟人看見。就在這時,父親遇到了在運輸公司做卡車司機的朋友,專門拉貨去拉薩。他告訴父親,拉薩很需要建築工人。由於沒有身分介紹信,寸步難行。母親冒險潛回家中,哭著跪在外公面前,央求幫助。外公心軟了,不僅為我父母開了介紹信,還給了母親一些錢。1956年初夏,父母乘上朋友的卡車,沿著剛通車一年多的川藏公路去了拉薩。
這條長達兩千四百多公里的公路,從成都起,穿過四川藏區,跨越金沙江,進入西藏。沿途數不盡的艱難險阻,泥石流、滑坡、坍方、雪崩。司機把他編的幾句順口溜念給我父母聽:腳踏閻王殿,手把鬼門關;一腳踩刹車,一腳踩死亡。
我母親就差點送命。那天無風無雨,走著、走著,突然雷聲大作,竟是成百上千的石塊,自山上滾動而下。司機無處可避,只能加速逃離。這些石塊帶著旋轉,威力驚人,坐在駕駛座旁的母親,耳邊忽然一聲巨響:哐!足球大一塊石頭把車幫砸個稀爛。接著頭頂又一響:鵝蛋般大一塊岩石擊穿駕駛座頂篷,從母親身旁呼嘯而過。萬幸的是,母親毫髮未損。後來知道這段路叫「飛石區」。
今天如果有人要問:誰是中國最早的「民工」?那應該是我的雙親。
拉薩的打工生活,雖然辛苦,畢竟地處偏遠,到底安定多了,又攢了些錢,兩人結了婚,1958年初生下我,父親還做起了小買賣。就是這個小買賣害了他。父親花錢請卡車司機幫忙到內地購貨,再轉賣給當地人,還沒賺到多少錢,就被人告發了。後來母親打聽到關押父親的監獄,寫了無數的信,詢問父親的情況,但收不到任何答覆。
直到二十年後,一個從拉薩回來的人才告訴她,父親早已死了,但不清楚怎麼死的,反正是死了。我總算明白母親對我隱瞞至今的原因,她怕我受到刺激、傷害,怕我終身會籠罩在陰影下。
(待續)@#
──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