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對年輕人來說可能只是一個名詞,一段遙遠的歷史。且看我寫我的經歷。
我的狗,嘴裡咬著一塊東西跑進屋來。母親看了尖叫一聲,拿掃把邊大聲罵牠邊打牠,我才看到牠咬著的是人的前臂——小孩的,斷處還鮮紅。牠慌忙跑了出去。
好傢伙!原來牠有本領!怪不得牠長得又大又壯。我們已經只有稀粥食,沒給牠任何可食的。牠自小與我一起玩大的,我把手放進牠口裡,牠也只輕輕地一咬。牠是全村最高大最兇的。為甚麽牠咬了東西要帶回家呢?正是牠的聰明,外面餓狗搶食的太多。
山底墟旁的孤兒多得很,我相信這是牠的糧食來源。不過這次牠找到鮮嫩的,可能是橋上咬來的。
昨天是日本第一次轟炸山底墟——廣東台山縣端芬鄉山底墟——我今天上學看到擺在端芬橋上四十多具屍體,男的女的,大的小的都有。有各種不同的傷殘,還血淋淋的。沒錯,昨天才炸了,還得上學。我的村——和安里,毗連山底墟,我的狗很可能是夜裡從橋上咬來,藏在某地方,此刻餓了,帶回家裡慢慢享受,它比垂死的餓童的肉鮮美得多了。
不久前,我在芬河游泳,芬河在村子前不遠,夏天我幾乎天天去,手常碰到魚兒,牠們狡猾,一碰到就溜了。有一天,哈!我捉到了,而且是很大的一條。舉起一看,忙不迭拋掉。是小孩的前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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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於1941年炸珍珠港,引發太平洋戰事,僑匯中斷,我們全是倚靠在美國的父親寄錢維生的。我們由 魚、肉、飯,而清菜、白飯、白粥,而米粉、白水湯。
現在紐約再窮的人,也不會知道什麼叫飢餓,街邊討一塊錢不難,就可以買一個「貝哥」了。當時我每天看我的足踝。通說餓死前的人,足踝開始浮腫,慢慢上移,腫到膝部,華佗也難醫了。
日本侵略中國,中國半壁江山瞬間淪陷,包括我的家鄉。現在好像叫端芬鎮。我家和很多的僑眷,生活日益困難。母親把衣服賣了換錢。衣服都賣光了,又逢天旱,禾稻枯死。霍亂、痢疾和瘧疾,三病同時流行。霍亂非常兇猛,早上吐晚上瀉,不到天亮就死了。
有一段日子天天看到有人抬了草蓆包著的屍體,小腿吊在外面,腫大的,往山上埋葬。可是最恐怖的還是「捉花姑娘」。我那時年紀小,不懂是什麼一回事。村中女人談說時的恐慌表情,像見到妖怪。 (戰後的新聞報導與及影片證實所有的謠言都是真的,被捉去輪姦叫捉花姑娘,先姦後殺。以及飛機高空機關槍掃射。)
中國幅員大,日本兵少,只能重點駐兵,與我的村子毗連的砲台,覆碗形的,裡面直徑三十多尺,可能有兩尺厚的牆,水泥做的,四周有槍口,士兵在裡面是第一線抗敵的。可能是我們的村子最接近台海公路——台山市到廣海市——而建在這裡的。沒有人有看到一個士兵,也沒見一個日本兵。
當年是一個叫做「田中久一」的日本軍官領兵攻打廣東台山的,可能是他的命令不打端芬,我相信什麼都是命。比如美國原子彈炸了廣島市後,目標不是長崎,偏偏那天長崎市黑雲密布,而機師接到的指令是不用雷達用肉眼看,就那麼選了它。
砲台裡面積水,有蛇,叫蛇王捉了,成了我們孩子們的游泳池。我們拿樹枝當槍在窗口打日本兵,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 BANG!BANG! 倒下了,好不開心。
可是謠言四起,有人喊:「日本鬼東邊來哇!」我們往西跑,西邊來,向東跑。母親肩挑兩籮必需的,米最重要,也最重,母親瘦弱,能跑多遠?
有一天又逃難了。母親挑了兩籮早早準備好的東西,我們與同村的一家人揀荒路跑,一路上停停歇歇,喘過氣來再跑。見到一個村子,主人給我們一個空房子,滿屋子牛尿味。晚上鋪上乾禾草, 禾草刺身,我時醒時睡,忽然看到門外月光下一個大妖怪,我大叫媽媽,媽媽說,別怕,是牛。牠不知為什麼牠的家被我們搶了。
天亮時我的黑狗橫躺在門口,像保護我們。這麼遠,居然找得到來,我非常高興。
距離我們約六里的斗山市,是個有小工廠的市鎮,它被轟炸好多好多次。山底墟是有觀察員的,一看到天空遠處有飛機,就猛敲銅鑼匡匡響。我們都跑出看。有時一架,有時兩三架,衝下,飛起,炸聲,黑煙沖起。
有一天,銅鑼又響,我跑出,機聲由遠而近,我不但看到小飛機,也看到單一的機師,戴帽,和很大的眼鏡,飛過榕樹上面,樹枝也搖動。飛去了。沒炸斗山。(後來我相信是先來觀察山底墟的。)
次日,鑼聲又響,像昨天,很響的機聲,爆炸聲大。有人大叫:「炸山底墟哇!炸山底墟哇!」
那天是市集,四面的樓圍著的空地,大多數是擺地攤的,沒想到會被炸。炸死四十多人。我肯定我的狗咬的小孩前臂是這裡找到的。
一個禮拜後,鑼聲又噹噹的響得急,那時我正在端芬小學上課,我們是受過逃難訓練的,老師帶我們逃出校園後面,往山坡跑,便聽到爆炸聲。山底墟又被炸了!
只見好多人慌慌惶惶的,滿山坡跑,同跑到一個山洞前。洞很小,大人得彎腰才可以進入,進入後越走越寬大,走了約三十步,是個很大的洞,有大大小小的石頭可坐、可躺。我們大人、孩子約有五、六十個人。
雖然這裡安全,還有人驚恐萬分,抖得厲害。 飛機聲越去越遠。一會兒,緩慢的銅鑼聲響,是解除警報的。後來才知道炸了端芬中學,校舍沒被炸中,但炸死了一個人,他是躲在校舍四周萬利樹下的人其中之一。
日本彈藥、汽油有限,不太浪費嗎?後來我猜可能是威懾我們吧!(南京防空洞洞口被炸,幾百人慢慢被焗死,更恐怖。)
山底墟牆上有巨大的壁畫,響應蔣委員長的呼籲: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日本地方小,兵員、物資有限——焦土抗戰。抗戰必勝!勝利必成!
有人說蔣不抗敵。有軍事評論家說,倘若蔣孤注一擲,中、日武器、軍火太懸殊,螳臂當車,中國早亡了。蔣雖然北伐統一中國,可是他還沒法調動各軍閥的兵、很多士兵穿的還是草鞋,他拉長戰線,把日本拖死是對的。
有人說:「山底墟有果子狸肉賣,又便宜、又好味道。」
擺地攤的一大桶,好香!再便宜,我沒錢,只有看的分兒。後來有人食到人的手指。
果子狸是猴子的一種,又機警、又敏捷,那麼容易捉到嗎?最可能是街邊的棄童,捉還活的劏。
山底墟旁一條泥路積水,有三、四十個棄嬰。有死了的,有半死的。活著的,抓黑濕泥往口裡送。都是皮包骨,頭大、肚大的。
為什麼父母要把孩子放到水灘裡呢?
放時一定沒水,希望有人收養或給一點食的,不久自己餓死了。
有一天我上學經過端芬橋看見一個女人抱了一個嬰兒,哭哭啼啼,忽然把他拋下,她跟著跳下去,沉下不見了。小孩衣服多,浮在水面,哇哇大哭,兩手亂抓,一直流到很遠。橋上很多人看。唉!
當時有出賣舊衣服的,叫做「賣故衣」, 故衣攤販生意不錯。有人上村收買、轉賣;有人盜墓開棺偷壽衣改裝,像新的,賣出好價錢。
我們日落而息,有事才點燈,點燈可不容易呀!尤其是天氣潮濕的日子。我們由使用汽油燈,而蠟燭,而油燈。一小碟的油,一條小燈芯,就可以燒上十幾個鐘頭,母親還不捨得用。
母親買來松香竹,可能是松樹的脂,塗上小竹枝一頭,凝固了的,點上了, 黑煙冒得非常厲害。我們早已沒火柴,墟市有生火的東西出賣,一塊石頭,叫火石。一片特製小鐵片,一支空心紙管,紙管一頭燒了留下煙灰。左手拿火石與紙管在一起,右手拿鐵片擊火石,火花射在煙灰上,見紅,輕輕一吹,便生火了,急不得的。要是搖跌了太多的煙灰,就不行了。路旁拾的石頭是打不出火來的。
有一天有人看到祠堂某先人的牌子全濕。他大聲激動地說:「是祖宗顯靈打日本鬼哇!」
大家興奮,覺得安全了。
「怪不得沒見過一個日本鬼呀!」
勝利後,村中長老發起拜祭,感謝該祖先保家衛國汗馬功勞。我跟著三、四十人去,走了很遠很遠,才到了一個山坡,完全沒有墳墓碑石。父老們都沒了主意。有人說這位祖宗的下一代一定是很有錢的,請個風水大師,找風水寶地龍脈,找到這裡來了。
他叫我們分頭找去。我跟著村中一位姐姐,走過山坡,不見墳墓,只見滿山小樹,比姐姐高一點。長滿了稔果,拇指大的,紫黑色的,我和姐姐食個痛快,汁多,又香又甜。 不知道為什麼沒人大量種植出賣。
再往前走,很遠那邊有一條好大好大,蛇一樣的東西,由山坡上面到山腳下。姐姐和我快走。看到很大的竹被破開兩邊,最少有三十段,竹節挖除,都呈黃黑色了,東一段、西一段,有的旁邊有小樹椏插著。
上頭有水流下來,姐姐把竹一段一段接駁上。到了山坡下,水流進一個凹下碗一樣的大石,要是裝滿了,水可過臍眼。不遠有間小木屋,非常破爛。
門倒塌在外面,裡面有木板床,也是破爛不堪的。一個石頭堆成的灶爐,一個鐵罐倒在地下,都燒黑了。小木屋前不遠野草茂盛,有長耳朵白兔子跳躍跑動。
忽聽哨子聲。「啊,他們找到了。」姐姐說。我們回去。
小樹叢掩蓋了弧形的墓,很大的。村人四手八腳清理了。焚香擺酒、豬肉、全雞,拜祭謝某某公。我急於要食那好香、好香的肥豬肉。好不容易等到了。嘩!
以上是與淪陷期有關的唯一快活的回憶。現在想起來,是什麼人竹筒引水?好聰明啊!是世外高人,還是避難的?看那老舊的樣子,恐怕有兩、三百年了。有肉(兔子)、有菜(可以種植)、有稔果,還有魚(我曾瞥見一條小溪)呢!可是怎生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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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槍聲響,剎時砰砰砰不斷。
「哎喲真的打來了!」母親驚恐地說。
來不及去挑隨時應急的兩籮米糧逃命去,母親急急的、跌跌撞撞的帶我們跑上二樓,躲進小木屋。那小木屋是母親特別釘的,僅可以容下我們四個人——姐姐、哥哥、我和媽媽。我們抱膝坐擠在一起。母親掩上門,全身抖得厲害。
聽到外面有人大聲叫:「勝利了哇!日本投降了哇!」
母親說:「勝利?」獨個兒出去,不理我們。
我們當然跟出去。有幾個人向空開槍,村人跳舞的跳舞,高舉兩手,扭腰擺臀。我從來沒見過大人這樣的。有人大聲唱歌、有人跪拜天、有人掩臉大哭。我非常興奮,覺得從此有飯食。
我是餓慌了,有什麼比食更重要的?
我現在想起來,母親釘的小屋,全是讓我們覺得安全而已,能躲得過日本兵的搜查嗎?
之後……唉!當時內戰的魔鬼已張牙舞爪了!@#
責任編輯: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