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的建築——衛城之外(上)
由於雅典可分享的事物很多,所以我規劃分成四集來介紹她:這兩集將著眼於除了衛城(Acropolis)之外的景觀,下一集將介紹古蹟最集中的衛城,再下一集將介紹我自行抽空去拜訪、雅典首屈一指的「國家考古博物館」(National Archeological Museum)裡面收藏的一些寶物。之後的集次,則將依序介紹愛琴海的其他我拜訪過的景點。
對我而言,拜訪雅典一方面是我嚮往已久的旅程,另一方面則是想像和現實之間的衝突。從過去對希臘歷史、文化的涉獵,我腦海裡的雅典已經充滿了很多浪漫的影像。
有的影像是一大群觀眾聚集在Dionysus半圓形劇場裡,屏氣凝神地諦聽伊底帕斯(Oedipus)對自己宿命的哀痛譴責(Oedipus是古希臘戲劇裡,被宿命主宰,而在不知情的狀況之下殺了生父、娶了生母的國王)。在舞台的一側,有吟唱團(chorus)幽幽地低訴著憐憫的旁白。有的影像是其貌不揚的蘇格拉底,在街頭沉思徘徊,或而踽踽獨行,或而與人激辯。有的影像是政治和軍事領袖伯里克里斯(Pericles)站在公民大會上慷慨陳辭,激勵雅典人的士氣。有的影像是………。然而,當飛機徐徐降落在雅典機場時,我深知等候著我的雅典,是一座又歷經了兩千多年的風霜與磨難,而正在努力重新站立起來的現代城市。
在麥錫尼(Mycenea)文化時期(前1600—前1100),雅典雖然還不是希臘最重要的城市,但也已經是一個很有分量的文化中心了。愛琴海地區的「黑暗時期」過去之後,雅典迅速地成長。到西元前490年波斯第一次入侵的時候(也就是有名的「馬拉松之役」),雅典已經和斯巴達成為希臘世界的兩座最重要城邦了。
波斯在西元前490年第一次入侵希臘的時候,雖然它並不是傾力而為,但是馬拉松之役的勝利,已經使希臘人的自信大增,也使主導馬拉松之役的雅典城邦,在希臘地區的地位更加提昇。波斯在十年之後,正式以大規模的兵力進行了第二次入侵,攻佔了希臘半島北部及東部的大部份地區,包括雅典城本身在內,使希臘世界的存亡岌岌可危。最後希臘聯軍終於在雅典海軍和斯巴達陸軍的領導之下,驚險地擊退了波斯人。雅典海軍主導的Salamis海戰,是希臘戰勝波斯的一個特別重要的轉捩點。從此之後,希臘人(尤其是雅典人)揚眉吐氣,這份對自我能力的確認,是促成隨後以雅典為中心的希臘文化黃金時代的一個重要因素。
不少人有個印象,覺得雅典的民主政治源遠流長。其實雅典城邦,直到黑暗時期之後、古典時期的前面兩百年(前700—前500),都還在幾個貴族家族角力所產生的獨裁政治和寡頭政治(Oligarchy)之間徘徊,只是在西元前593年的一次短暫的政治改革(主導者名為Solon)之後,非貴族上層公民的勢力逐漸在擴張。
民主政治的誕生其實是來得有些突然,它是在西元前508左右,由當時的雅典的掌權者Cleisthenes,為了反制斯巴達強力介入雅典的政權角力,而突然祭出的一個極端政治改革。所幸這個政治改革很快地就克服了一些雅典貴族的反撲,十多年之後的馬拉松之役的勝利,更為這個新生的政體作了一個重要的背書。從此之後,民主政體在雅典穩定地存在了150年,伴隨了雅典的興盛和衰微,直到西元前338雅典被亞歷山大大帝的父親征服為止,中間只經歷了一次短暫的中斷。以此看來,這一朵政治學上璀璨的花朵,其實是比較接近偶然的幸運,而比較不是水到渠成的政治演進。
即使像雅典這麼優秀的城邦,也不是一直很明智的。雅典在戰勝波斯之後,的確有一段時間放射出西方文明最燦爛的光芒,但是它在希臘世界裡的跋扈政治姿態,引起了雅典與斯巴達之間內耗性的互鬥。再加上一部分雅典公民好大喜功的帝國擴張思想,導致雅典在短短的100年黃金時期之後,就實力耗盡,急速衰落,而於西元前338被亞歷山大大帝的父親征服了。從此之後,雅典在世界歷史的舞台就退居第二線,直到西元1832年,希臘脫離鄂圖曼土耳其帝國、而成為一個獨立國家,雅典以國家首都的身分,再一次站在國際聚光燈下。
今日雅典的街景,充滿了現代化的建築。不過,我想大家比較有興趣的,是雅典比較獨特的建築、遺跡、和景觀。我把它們(除了位於衛城之外)依時代的遠近,分成三類來依次介紹:(1)古希臘和早期羅馬時期遺跡、(2)拜占庭時期的建築、和(3)希臘獨立之後出現的新古典風格建築。在這一集裡,我會和大家分享我所見到的第一類;下一集則會介紹其他兩類。
雅典(除了衛城之外)的古希臘和早期羅馬時期遺跡,我有幸見到了下列六座。它們按建造年代依次為:
(一)Ancient Agora(西元前6世紀)
(二)Temple of Hephaestus(西元前449始建,西元前416完成)
(三)Monument of Lysikrates(西元前334年)
(四)Temple of Olympian Zeus(西元前6世紀始建, 西元2世紀完成)
(五)Stoa of Attalos(前159—前138原建, 1952-1956重建)
(六)Hadrian Arch (西元131年)
古老的希臘城市,常常有一個位於市中心的聚會集中廣場,稱為Agora。它起初是提供政治聚會和軍事訓練的場所,後來也兼具市場功能。雅典城主要的Agora,大概是在西元前第六世紀開始建立的,也就是大約在孔子出生年代的前後,直到西元後第六世紀才廢棄。在這一千多年間,特別是剛開始的那幾百年,這裡一直是雅典城的政治和商業中心。
有不少的公共建築或紀念碑,曾經建在雅典的Agora上,它們包括了法庭、神殿、柱廊、劇場……等等,但是屢經戰亂,再加上歲月的消磨,至今只剩斷垣殘柱,供後人憑弔了。
在古希臘和早期羅馬時期,雅典城有三大神廟:一座是衛城上的Temple of Athena,也被稱為帕德嫩神殿(Parthenon)。另外兩座,就是上面所列的Temple of Hephaestus和Temple of Olympian Zeus。這三大神廟以Temple of Hephaestus保存得最為完好。
Hephaestus是希臘神話裡面的工匠、手藝之神。後來羅馬人把他對應成羅馬的火神(Vulcan)。英文裡面的volcano(火山)一字,就是由此而來的。希臘常常把他和Athena並提,因為兩者各代表了人類能力的兩個重要部分:Athena代表了智慧,而Hephaestus則代表了技藝。
在希臘神話裡面,Hephaestus其貌不揚,可是宙斯(Zeus)卻因為如此,而把美麗的女神阿芙蘿黛蒂(Aphrodite)(羅馬人將她對應成維納斯–—Venus)指定嫁給他,免得其他男神爭吵不休。
Temple of Hephaestus於西元前449始建,西元前416完成,稍晚於孔子的年代,而正值蘇格拉底的青、壯年時期。當時雅典在希臘世界裡如日中天,但是已經開始因為跋扈,而遭到其它城邦的反制。Temple of Hephaestus的建築型式和帕德嫩神殿很像,都是使用最早的Doric Order。兩者外觀上最大的差異,是帕德嫩神殿短邊的上方、建築學上稱為tympanum的三角垂直平面上,裝飾了許多精美的敘事雕像。而Temple of Hephaestus的tympanum,則沒有裝飾。
在雅典的主要古劇場Theater of Dionysus,除了有戲劇創作的競賽之外,也有音樂方面的競賽。競賽之後,優勝團體的平時贊助人,常常會在去劇場的路上設立紀念碑來慶祝。Monument of Lysikrates就是一座這樣的紀念碑,Lysikrates則是贊助人的名字。
希臘的廊柱有三種主要的建築形式。在前面對Temple of Hephaestus的分享裡,我提到了其中最早、也最樸素的「Doric Order」。這三種建築形式裡面最晚、也最華麗的形式,被稱為「Corinthian Order」。而Monument of Lysikrates則是Corinthian Order最早出現在建築物外觀的例子,所以它在西方建築學上是一個重要的史料,後世也常常仿造它。像倫敦和紐約,至今都還有幾個Monument of Lysikrate的模仿版。
太陽系的行星裡面,有三位大老,分別是木星、土星、和天王星。英文沿用拉丁文的名字,稱它們為Jupiter、Saturn、和Uranus。回溯對應到希臘的神話裡面,則是宙斯(Zeus)、克洛諾斯(Cronus)、和烏拉諾斯(Uranus)。其實他們三位都是天王:依序為青、中、老三代的天王。他們一代推翻上一代:Uranus被他的兒子Cronus推翻,而Cronus後來又被他的兒子Zeus推翻。每次談到這裡,我都會讚佩希臘神話裡沒有第四代天王。古希臘人似乎知道:三代已經足夠來表達世代交替問題的重複性了。
在希臘神話裡面,有關Zeus的部分非常豐富,除了反應出上述的世代交替課題之外,還有許許多多人類社會學課題的投射,遠超過此篇旅遊隨筆的範疇。不過既然我正在和大家介紹雅典城,我就不妨和大家分享一下Zeus和雅典城守護神雅典那(Athena)之間的一點神話故事。
前面提過,Zeus經常外遇,有一回是和機智女神墨提斯(Metis),可是有預言說Metis會產下比Zeus更強的後代。在焦慮之下,Zeus就把Metis一口氣吞下肚裡去,可是Metis當時已經懷了身孕。隔了一陣子,Zeus開始覺得頭痛欲裂,痛苦地向諸神求助。其中有一位勇敢的男神,拿了一把斧頭,把Zeus的頭劈裂,從裂縫中跳出一位長成而且全副武裝的女神,她就是Athena。
上面這段神話,經常引起我對兩個課題的思考。一個課題是:雖然Zeus受了很大的苦,才把Athena給生出來,可是出生之後,Athena很快地就成為Zeus最喜愛的兒女。我覺得這段神話,似乎是把母親對懷胎十月,再經過劇烈陣痛才產下的嬰兒,有特別情感的過程,投射到男性的Zeus身上。另外一個課題是:在希臘神話裡面,Athena是智慧之神。而Athena孕育的地方,則是Zeus的頭部。是不是古希臘人,已經隱約覺得人的智慧,是存在於頭部的呢?
Temple of Olympian Zeus的建造期間拖得很長。它在雅典還沒開始實施民主政治(西元前508)之前,就已經建好了地基,但是在雅典最興盛的那幾百年裡,雅典人一直沒去管它。直到西元前174 年,才復工了幾年,大約完成了一半。最後在西元132年,在一位很熱衷希臘文化的羅馬帝王哈德良(Hadrian)的手裡,終於把它完成。可是好景不長,大約一百多年後,雅典被一族日耳曼人劫掠過一次,這座神殿遭到嚴重損害,後來有些部分又陸續被拆下作為其他建築的材料。經過這麼悠長歲月的消磨,它沒有完全消失,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這座神殿原來有104根廊柱,相當壯觀雄偉,而且都是精緻華麗的Corinthian Order廊柱,光芒應該超過衛城上的帕德嫩神殿。但是現今只剩下16根廊柱,供憑弔者在心裡重現它昔日的輝煌。
從衛城向北市眺望,可以看到一座顏色鮮麗的長形建築。這樣的美景,是1950年前的遊客,沒有福氣看到的。那就是在1952-1956年間,按大約在前159—前138的建造原樣,忠實重建的「Stoa of Attalos」。
在希臘文裡,Stoa指的是「一邊封閉、一邊敞開的長廊」,它原來是建造在宗教聖區(Sanctury),讓朝拜者遮風避雨暫時休息的場所,後來其結構漸趨複雜。像阿塔羅斯柱廊(Stoa of Attalos)就是一座兩層的建築,裡面除了有許多精美的廊柱之外,在封閉的那邊還建有二十多個房間。由於它的建造型式,涵括了希臘建築的三種主要型式,再加上現存的建築是忠實的重建,所以它已經成了現代學習、研究希臘建築的絕佳範例。
從西元96到西元180,羅馬帝國經歷了四次王位的繼承。而這四位繼承者,都不是在位者的兒子,而是受到在位者喜愛而特別收為養子來繼承王位的。雖然這還不能算是禪讓政治,可是或多或少減低了繼任者是昏君的機率。碰巧這一段期間是羅馬帝國國力的巔峰期,所以這五位帝王常被稱為「Five Good Emperors」。
這五位帝王裡面的第三位是Hadrian,他在位了二十一年(西元117–西元138)。他非常喜愛希臘文化,一心想把雅典變成羅馬帝國的文化中心,所以他在雅典進行了不少公共建設,包括完成了前面介紹過的Temple of Olympian Zeus。雅典人為了感念他的德政,就在西元131年為他建了一座拱門。很幸運地,這一座被稱為「Hadrian Arch」的拱門倖存至今,只受到了次要的損害。
從建築學的觀點來看,這一座拱門有一些特殊意義。它是至今倖存的,將希臘主要的建築元素(廊柱)、和羅馬主要的建築元素(圓拱)相結合的一個早期的例子。這樣的結合,對後世歐美的建築有巨大的影響。
提到希臘文化與羅馬文化之間的激盪,就令我想起一個有趣的話題:大家都知道傳統中國文化是尊敬年齡和資歷的,而美國文化是重視青春和潛力的。關於兩者之間的優劣,曾經引起過不少的討論。而希臘文化與羅馬原有文化之間,也有類似的對比:希臘文化是歌頌青春和理想的,而羅馬原有文化是重視歲月經驗和現實狀況的。我們是否能從歷史上,學到一些這兩類文化各自的長短呢?再則,這兩種文化是否可以融合,而互相截長補短呢?@#
──轉自
(點閱【愛琴海之旅】系列文章。)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