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是我做過最困難的一件事。我無法呼吸,無法坐下,也無法站立。搭飛機時無法放下餐桌。我無法趴睡,但是在我三十四年的人生裡我一直都是趴睡。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種天堂裡的哪一種上帝,會決定讓一個體重一百一十磅(約五十公斤)的女人身體裡裝著三十五磅(約十六公斤)的胎兒。我被迫在芮巴的陪伴下在附近無止境地繞圈散步,因為寶寶只有在我走動時才會安靜。他踢我的方式不是「媽咪,我在這裡」的溫柔輕踹,而是用力地扭動翻滾,彷彿一個成年男性試圖掙脫精神病患穿的約束衣。我不停走動,孤獨而滑稽地模仿一場異教徒的生育遊行。我想,我和寶寶都不喜歡這種令人窒息的安排。
有躁鬱症的孕婦不能服用帝拔癲(Depakote)或癲通(Tegretol)或思樂康(Seroquel)或鋰片或理思必妥(Risperdal),或是任何她多年來每天都得吃的藥,因為不吃藥就會因為幻聽而拿自己的頭去撞牆。確定懷孕後,她必須立刻停藥(這也是發病的原因之一),站在躁鬱症的鐵軌上等火車頭直接撞上來。統計數字簡單明瞭:躁鬱症的女性懷孕時嚴重發作的機率是懷孕前與懷孕後的七倍。讓她停藥靠自己的力量撐過前兩個孕期是醫生堅持的殘酷事實。
懷孕初期,我經常醒來嘔吐到癱軟在浴室地板上躺好幾個小時,筋疲力竭地作嘔和哭泣,到最後絕望地用頭去撞牆和地板,想把自己敲暈。
我重拾小時候向耶穌求助的習慣,或求祂至少讓我失去知覺。清醒過來之後,我能感覺到臉跟磁磚地板之間有一層冰涼的鼻涕、血液、唾液與淚水形成薄膜,但是我無法說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堅貞不移的丈夫慌亂地打著電話,他走進浴室把我抱起來、洗乾淨之後再次打電話給醫生。醫生讓我住院,然後用之前試過的方法幫助我,但是一週後我將再度發作。我反覆發作,到最後除了克林特跟芮巴之外我誰也不認得。
我帶著決心上醫院,一次住院好幾個星期,在其他方法無效的時候被綁在床上。他們讓我接受了無數次ECT治療,因此我遺忘了二○○二年大部分的時光。我乞求醫生跟護士告訴我為什麼我會這樣,他們沒有回答。我們能做的只有計算天數,等待我能安全服藥的那天到來。二十六週是一個神奇的日期:懷孕進入第三孕期,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准許母親服用各種抗精神病藥物維持健康。
一准許服藥,我立刻接受各種醫藥治療;慢慢地,比較嚴重的症狀漸受控制。我開始拖著身體去上班,結果只是在辦公室的地板上睡一整天。我試著教書,卻發現自己太過虛弱。於是我請了病假。懷孕八個月的某天早上,我腳步沈重地走進大樓正門,我先在行政辦公室休息一下做好心理準備,然後拖著三十幾磅的額外重量走進位在地下室的實驗室。我當然不再處理化學藥品,但是坐在嗡嗡低鳴的機器旁邊檢查數據,然後假裝實驗器材需要我的許可和鼓勵才能進行下一項工作,都讓我感到安心。
在我準備搭電梯下樓之前,我坐在影印機旁邊的訪客椅上,頂著巨肚向後靠。我說,「我終於明白了。這就是新的我,他永遠不會出來。十八年後會有一個成年男子住在我的肚子裡。」雖然我不是在開玩笑,但秘書們依然同情地輕聲笑了。
系主任華特(Walter)走進辦公室,我自動站起來,就像士兵看見資深長官就會立正站好一樣。我幾乎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這個擁有百年歷史、爬滿常春藤的系所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獲得終生職的女性。出於本能,我知道我應該隱藏任何伴隨懷孕而來的體弱跡象。
不幸的是我站起來太快,血液從我的頭部往下衝,霎時一陣暈眩。我自動坐下把頭放在雙腿中間,我知道暈眩只會持續一分鐘左右。我對頭暈並不陌生,因為我的血壓向來很低又總是抗拒進食,把吃東西當成無止境的瑣事。華特困惑地四下環顧之後望向我,而我的姿勢像隻擱淺的疲憊鯨魚。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有人給我一杯水,但是我拒絕了。我蹣跚走向電梯,心裡又多了一重揮之不去的莫名憂慮。
隔天晚上六點半左右,克林特走進我的辦公室;我們的辦公室位在走廊兩端。他表情憔悴,我懷疑他打算告訴我某人的死訊。他靠在門框上嚴肅地說,「華特今天來我的辦公室找我。」他猶豫了一下,表情很痛苦。「他說,你請病假的期間不能再走進這棟大樓。」
「什麼?」我大喊,心中的恐懼多於憤怒。「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做?那是我的實驗室,我創立了那個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丈夫嘆道。「他們都是混蛋。」他語氣輕柔地安慰我。
「我不知道他們居然可以這麼做,」痛苦開始蔓延時,我說。「為什麼?他們有說為什麼嗎?」我問。我想起我這一生中曾經問過掌權者非常多次「為什麼」,但是從來沒有得到過令我滿意的答案,一次也沒有。
「喔,就是那些跟負擔和保險有關的廢話,」他答道,接著他說,「他們都是原始人,我們很清楚。」
我怒氣沖沖地叫嚷起來,「搞什麼鬼?這群傢伙有一半會在辦公室裡喝得醉醺醺⋯⋯還有跟學生打情罵俏的⋯⋯我居然成了負擔?」
「我想實情應該是這樣。他們不想看到孕婦,而你是這棟大樓裡曾經出現過的唯一一個孕婦。他們不知道怎麼應付這件事,如此而已,」他溫柔地說,雖然生氣但比我冷靜。
我心中有一部分震驚難消。「他叫你來轉告我?他為什麼不自己來告訴我?」
「我猜他怕你,他們都是膽小鬼。」
我一邊搖頭一邊咬牙切齒。「不對,這樣不對!」我堅持。
「荷普,這件事我們無能為力,」他的語氣平靜而悲傷。「他是老闆。」克林特一臉哀痛,我看過一隻美麗的老大象在失去三十年的伴侶之後露出同樣的表情。他知道禁止我進入自己的實驗室對我來說有多麼痛苦,那裡是我感到快樂與安全的地方,特別是現在,那裡也是我真正的家。
我沮喪地抓起空咖啡杯,用全力摔在地上。它在地毯上彈跳,沒有破掉,滾了幾下後從容不迫地呈現側躺姿態。這讓我更加感到軟弱無力,我連無意義的小事都掌控不了。我坐下來用雙手摀著臉,趴在桌面上啜泣。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一邊痛哭一邊哽咽地說。克林特站在一旁見證我的痛苦,他心上的壓力也愈來愈沈重。我漸漸停止哭泣,我們安靜地坐在一起,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
兩年後克林特才告訴我,他對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感情在那天徹底消失,他從未原諒他們那樣傷害我。我們隔著安全的距離回顧並討論這件事。或許是因為我被視為負擔,這不是任何人的錯;那時我們並肩作戰,手牽手帶著我們最愛的人和幾樣私人物品,搬到數千英哩以外的地方。
被下禁令的那天,我一整天無所事事,所以那天早上我安排了產前檢查。護士與技師幫我量體重、照超音波,告訴我令我震驚的消息,那就是我比上一週又多懷孕了一週。陌生人問我懷孕「幾個月了」,我回答「十一個月」時他們以為我會跟著一起笑,但是我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到。
我知道我應該很快樂、很期待。我應該忙著購物、粉刷、慈愛地跟肚子裡的寶寶說話。我應該慶祝愛的果實即將成熟,盡情享受豐滿的子宮。但是這些我都沒做。我花很長的時間用力哀悼這個寶寶害我失去的人生。我應該陶醉在期待裡,不斷想像這個神祕人物在我的體內慢慢成形。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早就認識他了。一知道懷孕,我就感覺到肚子裡是個男孩,而且我知道他會跟他爸爸一樣金髮碧眼。
我知道他會跟我父親同名,但是擁有自己的個性。他會跟所有的維京海盜一樣吃苦耐勞,也會合理地恨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我的母性在成長過程中承受太多陰影,還沒開花就已枯萎。我每天用力呼吸,大量喝牛奶,狂吃義大利麵,睡很久很久;我努力告訴自己至少我可以跟寶寶分享有營養的血液,消極地暫時為他供應所需。我努力不去想自己下一次發瘋是什麼時候。◇
──節錄自《樹,記得自己的童年》/ 商業周刊
【作者簡介】
荷普.潔倫(Hope Jahren),1969年出生,植物學家、土壤生物學家。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博士,目前為夏威夷大學檀香山馬諾亞校區的終身職教授。三度獲頒傅爾布萊特獎學金(Fulbright Awards),兩度獲得地球科學領域的青年研究者獎,只有四位科學家曾兩度獲獎,她是唯一的女性。2008年在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能源署與國家衛生研究院的支持下,成立了穩定同位素土壤生物學實驗室,是美國少數主持實驗室的女性科學家。
責任編輯: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