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當我離金黃橡樹泉而去,再度揹著滿裝的二十四‧五磅(約十一公斤)水上路時,我發現自己正懷抱著某種神奇、抽象又懷舊的自得其樂。
在各種疼痛之間,有某些時刻,我開始注意到圍繞在我身邊的美景,或大或小的奇妙景觀:在步道上輕拂過我的沙漠花朵的顏色,或是太陽隱蔽在山後時,整個天空一望無際的模樣。
我沉浸在這樣夢幻的幻想曲中,然後突然在小圓石上打滑,整個人臉朝下跌在地面;這一摔的力量大到我幾乎無法呼吸。我靜止了好一會兒,因腿部傳來的劇烈疼痛與背上背包那股幾乎將我釘牢在地面上的巨大重量而無法動彈。
當我終於從背包下方爬出去,檢查評估著損害程度時,我看見小腿脛骨處開了一條裂口,正冒出大量鮮血;裂口下已然形成了拳頭大的腫塊。
我將一點點珍貴的水倒在傷口上,輕輕拂掉上頭的泥沙與碎石,蓋上一大塊紗布,用力壓住,直到出血漸緩。然後,跛著腳,我繼續向前走下去。
接下來的那個下午,我一邊走著,一邊把視線嚴格地鎖定在正前方步道上,生怕自己再次跌倒。就是在這時,看見了過去幾天來我不斷搜尋的東西:山獅的足跡。
牠不久前才剛沿著步道走過,朝著與我相同的方向;牠的掌印在泥土中清晰可見,持續一千三百二十英尺(約四百公尺)那麼遠。於是每隔幾分鐘,我就會停下腳步,環視四周。除了部分的小塊綠地之外,其餘地形全是金棕色,與山獅的毛色一模一樣。
我繼續前行,想到日前剛好在報紙上看到的新聞:「過去一年,加州共有三名女性被山獅襲擊而死」,還有我在童年時看過的大自然探索節目,裡頭播放著肉食掠食動物追逐著那個被牠們判斷為群體中最弱小的獵物。毫無疑問,我肯定是最弱小、最有可能被撕成碎片的那個目標。
我大聲唱出浮現在我腦海裡的小小歌調:〈小星星〉(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以及〈鄉村小路引我回家〉(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祈禱我難聽得要命的歌聲可以嚇走山獅,卻又害怕這恰好會提醒牠我的存在,就好像我覺得自己流著血的腿和身上多日累積的臭味還不夠引「獅」注目一樣。
我仔細地查看周遭,發現自己其實已走了很遠的距離,四周的地形都有了變化。周圍依舊是乾旱地帶,也一如既往的,是硬葉矮木林灌木蒿的天下;但作為莫哈維沙漠的招牌的約書亞樹,現在卻只零星出現了,取而代之的是杜松、沼澤矮松和矮櫟樹。
偶爾,我會經過有遮蔭的濃密草地。青草與高大得剛剛好的樹木對我來說是種安慰;它們代表著水與生命,它們暗示著我可以完成這趟旅行。
這種感覺延續著,直到一棵大樹阻擋了我的去路。它傾倒在地上,橫跨了步道,厚實的樹幹被抵在地面的枝葉撐了起來,高度剛好低得不足以讓我從下方穿越,卻又高得令我無法從上頭爬過去(尤其我還揹著那個大背包)。繞過它也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一側的步道太陡峭,另一側的步道卻布滿密密麻麻的灌木叢。
我在倒塌的大樹前站立許久,試圖想出一條能夠通過的路徑。
我非過去不可,無論這看起來多麼不可行。否則,我就得掉頭回到莫哈維的那間汽車旅館裡。我想著那間要價十八美元的小房間,心中浮現一種令人暈眩的深切渴望,想要回到那裡的念頭瞬間淹沒了我。
我倒退走向那棵大樹,解下背包,用盡全力將它向上推過樹幹頂端,盡可能地讓它輕摔過樹的另一邊,以免我的儲水袋會砸在地上爆開。我隨後也跟著爬過樹幹,先前因跌倒而疼痛的雙掌在樹皮上摩擦著。
在接下來的一英里內,我又碰到了另外三棵被風吹倒的大樹阻路。當我終於一一通過後,小腿脛骨處原先的結痂傷口又再度汩汩地冒出血來。
第五天午後,正當我沿著又窄又陡的步道前進時,我抬頭看見一隻巨大又長了角的棕色野生動物朝我衝了過來。
「駝鹿!」我大喊,儘管我其實知道那不是隻駝鹿。在那個驚慌失措的瞬間,我的腦袋無法完全理解我的眼睛看到的是什麼,直接選了最接近的選項。「駝鹿!」
我死命地喊著,牠離我愈來愈近了。情急之下,我鑽進生長在步道邊界的石南灌木與矮櫟樹叢內,讓自己盡可能地躲入那些尖利的樹枝之間,我的背包重量卻讓我陷入困境。
當我忙著躲藏時,那隻野獸接近了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即將受到一隻德州長角牛(Taxes longhorn bull)的攻擊。
「駝駝駝駝駝鹿!!!!」我更大聲地喊,同時伸手去拉掛在我背包外緣的那條黃色細繩,一把抓住繩子另一端繫著的那只「世界最大聲」的哨子,將它放到嘴邊,閉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把哨子吹響,直到我非停下來換氣不可。
等我睜開眼睛,那頭牛已經不見了。我右手食指尖的皮膚也同樣消失,慌亂之下被石南灌木的尖銳鋸齒狀樹枝給刮了下來。
如同大部分的事情一樣簡單,那年夏天到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旅行,我學到的是,選項是那麼少,卻常常被迫選到最不想做的事,而且沒有逃避或拒絕接受的機會。
……
那天,當我緊貼著灌木叢包紮著鮮血淋漓的手指,同時因為周遭可能隨時出現長角牛而戰戰兢兢時,我考慮著可能的選擇。
我只有兩個選項,但這兩個選項實質上根本一模一樣。我可以回頭,往來時路走;也可以繼續朝我原本既定的方向前進。
我陰鬱地思索著,明白了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那隻牛,可能會在任何一邊。我在吹哨子時閉上雙眼,根本沒看見牠往哪邊跑;所以,我只能在「可能會碰上牛的回程」 與「可能會碰上牛的去程」之間做出選擇。
於是我繼續往前走。
無論我多麼努力,一天最多也只能走九英里遠(約十四公里)。而這一天九英里的路程,是我有史以來所達成最艱難的體能里程碑。除了心臟外,全身上下疼痛不堪。
我沒看見任何一個人,很奇怪的,我也不想念,全心全意只渴望著食物、水,以及能把背包放下的機會。不過,我還是一直揹著它,繞著乾燥不毛的山脈上上下下,走在步道上,黑松樹與黑橡木沿著步道兩側聳立,穿越為大型車輛而建的吉普車路,儘管一輛車也不曾出現。
第八天早上,我肚子餓了,我倒出所剩不多的食物評估狀況,又突然迫切地期盼一頓熱騰騰的早餐。
那時,即使在我因太過疲累而胃口盡失的狀況下,我還是把大部分無須烹煮的食物都吃完了——燕麥穀片和堅果、果乾、脫水火雞肉及鮪魚片、蛋白質能量棒與巧克力與 「勝過牛奶」的豆漿粉。
我剩下的食物大多需要加熱烹調,但我只有一個不堪使用的故障油爐。我的第一個補 給點在甘迺迪草地,距離我開始健行的起點約一百三十五英里遠(約二百一十七公里 )。若以我花費的時間,經驗老到的步行者已經可以完成一百三十五英里路;但依照 我現在移動的速度來看,我連一半的路程都還沒走完。而且,即使我成功靠著剩下的 食物撐到甘迺迪草地,我還是需要修好我的油爐,並用正確的汽油充填燃料罐。
可是甘迺迪草地沒有辦法讓我這麼做——這個地方與其說是城鎮,倒不如說是一個專供獵人、徒步旅行者、釣客使用的高海拔基地。
我坐在地上,望向那些裝著我無法烹煮的脫水食物的夾鍊密封袋散落四周,決定要轉向而行。離我所在地不遠處,太平洋屋脊步道與吉普車路網絡交會,這些吉普車路會通往各個不同的方向。
我沿著其中一條往下走,推論我終究會走回現代文明世界裡,就在大約往東二十英里(約三十二公里)的地方,一條與太平洋屋脊步道平行的公路上。我走著,不太確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只依靠「我一定會找到」的信念,在烈日當空下不斷前進。
當我移動時,可以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雖然我帶了消臭劑,也固定每天早上都將它塗抹在腋下,但已無濟於事。我整整一星期沒洗澡,泥土與血覆滿全身,沙塵與風乾的汗水讓我的頭髮黏稠,在帽子下方緊貼住腦袋。
我感覺到自己的肌肉變得強壯,但同時我的肌腱與關節也以同樣的程度日漸衰弱受損。我的腳從裡到外都刺痛著:外表皮肉擦傷又起了水泡、骨頭與肌肉因走了太遠而疲憊不堪。
謝天謝地,這條路只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下坡,整體而言平坦得令人感動。在走過步道上那些無止盡的上坡與下坡之後,這感覺起來像是一個可愛的休息時間——但這並沒有讓我比較好受。我依舊舉步維艱。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試圖逼自己去想像我其實沒有腳;我的腿的末端是兩個所向無敵的樹樁,經得起任何摧殘。
四個小時過去了,我開始後悔做了這個決定。留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我當然有可能活活餓死或被橫衝直撞的長角牛一擊斃命,但是至少我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我再讀了一遍導覽書,開始懷疑自己走的究竟是不是書上粗略繪示的那些路的其中一條。每隔一個小時,我就把地圖跟指南針拿出來,一再試圖確認位置。
我把《指南針與地圖完全使用手冊》掏出來,又看了一次地圖跟指南針的正確使用方式。
我研究太陽的位置。然後,碰上了一小群沒有被圍欄圍住的牛隻。一看見牠們,我的心差點從胸口跳出來;但牠們全都沒理我。只在我一邊走過、一邊微弱地低吟著:「 牛、牛、牛……」時,牠們才停下吃草的動作,抬頭看了看我。
這條路通過的土地,有著令人驚訝的蔥鬱綠地,間或點綴在其他乾燥多石的地形之間。途中,我兩次看見拖拉機靜默而詭密地停放在路邊。
我步行著,對如此的靜謐與美麗而感到驚喜。但隨著時間過去,到了傍晚時分,憂慮和恐懼在我身體裡逐漸升高,直逼喉嚨。
我走在一條路上,已整整八天,連一個其他人類都沒有遇見。這確實是文明世界,但除了放養的牛跟棄置在路旁的拖拉機以外,這裡連一點文明的跡象都沒有。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放進一部科幻電影裡,而我是這個星球上唯一存活的人類。
第一次,在這趟旅途中,我想哭。我深呼吸,阻止眼淚滑落,然後把背包放到地上,重新整理。前方有個轉彎處,於是我留下背包,向前探路。 ◇#(待續)
——節錄自《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 臉譜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