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破柙記 (70)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那可不成,我可捨不得月蕙!你們走,把她給我留下!」她又打趣。
「好呀我伺候您一輩子!」月蕙說:「可是將來我要是有了姐夫,可不能把我給趕出來!」
「這死丫頭嘴上不吃虧!」雲英罵著,隨即彷彿剛剛想起似地:「我看你們門外電線杆上有個『鷺鷥牌瘦身粉』廣告,很像上次在牛頭車上貼的那張,看來他們的宣傳很賣力?」
「您對減肥感興趣?」文陸問。
「我要是再減的話,恐怕就只能減骨頭了。是一位同學託我順便打聽,再說……」她看著月蕙忽然又惡作劇起來:「這小丫頭比兩個月前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可發福多了,我倒建議她該試試!」
「我才不要呢!」月蕙不好意思的說:「誰相信這些野藥?」
「倒沒聽說療效怎麼樣……」文陸急忙把話岔回來:「只是這類廣告不斷。」
「他們在哪裡賣,怎麼不見舖子也不見展銷點?」雲英切入正題。
「剛剛散廣告、創牌子的藥,哪能有準?今天東、明天西……」文陸卻不便點破。
「今天又算白跑了!」雲英情不自禁地說。
「怎麼,您今天是專為這而來?」文陸故做驚訝地問。
「那倒不是,」雲英掩飾地:「我是說今天有機會的話捎點樣品回去,我的同學想試試。」遁詞不太高明。
「說不定這壩上會有他們的人呢!」文陸在「啟發」:「既然有廣告,就必定有它的耳目!」
「再說吧,」雲英裝作不熱衷的樣子:「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我不過是順手人情。我還想到『服裝市』看看,為我父親買件休閒服,他那老式幹部服也太不合群了。」說著端起茶水一飲而盡。
「要我陪你嗎?」月蕙熱情不減地問。
「不用,你還是陪『他』好,我可不敢奪人所愛!」
「沒良心的!人家好心好意問你,你倒拿來打趣,就該不理你!」月蕙抱怨。
「好啦,我的好妹妹!我是說你是個『外來妹』,到這裡不過幾個月,雖然住在這裡也未必有我這本地人熟。」說完起身要走。
「要是大姐不嫌牛頭車太慢、太顛簸的話,您逛完市場再回到這裡來。『收市』後我要送我哥去城裡火車站,順道送您回城?」文陸說來滿夠熱情。
「這敢情好,省了我車錢了!」雲英答應著,又把月蕙摟在懷裡:「我就感謝我這個辣妹妹!」
看著雲英走遠,文陸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只說了一句話:「熊哥,她來了!」
魏雲英十分悵惘卻又心猶未甘,她在「服裝市」及「百貨市」之間躑躅而行。有時十分認真地審視一件貨品,其結果卻總是搖頭。
就在這有心無意的瀏覽當中,一個似是幻化了的影像跳入眼簾:白色的、斗大的一個「忍」字彷彿就在周圍飄蕩。她停住腳步,定睛尋找,果然發現在她面前約十米遠的地方、一個綠色郵箱旁邊,一個人正在高聲大喊:
「……鷺鷥牌瘦身粉……鷺鷥牌瘦身粉!……科學配方,國家衛生部鑑定。效應卓絕,無副作用,品質保證,無效退款……減肥人士福音,苗條(窈窕)小姐的祕密武器!……」
魏雲英看此人約四十歲年紀,留小平頭,圓臉盤。顴骨及腮肉輪廓鮮明而結實突出,眼睛小的就似二粒黑豆,厚嘴唇上不見一絲鬍鬚。他右肩上搭著一件藍色上衣,身穿深灰色T恤衫,前心上卻正是那個白色的草體字「忍」!
雲英心中浮上一個奇怪的念頭:按此人的相貌,混跡在市肆巷弄之中實在是太屈材了。倘若在戲劇舞台上需要一個開黑店、坐黑莊,強買強賣、欺行霸市、街痞、市棍的角色,不用化粧他就是個活脫的牛二(《水滸傳》楊志賣刀一節)。
他手中拿著一疊花紅柳綠的廣告:
「……瘦身粉,瘦身粉……鷺鷥牌瘦身粉!……」
面對這樣一個形象,與之打交道需要點勇氣,雲英後悔沒讓月蕙跟她一齊來。她站穩身、摒住氣,著實地壯了一陣膽才迎上去。
「小姐想買瘦身粉?」他微笑著,兩眼幾乎看不見了。
「管事嗎?」雲英彷彿真有興趣。
像是看穿了對方心事,此人笑呵呵地自嘲:「別看我人長的『糙(土語,醜的意思)』,心可不『糙』。不坑不騙、不拐不搶,買賣做得成是緣分,做不成你我各走東西……訛不著你,別害怕!」說著遞過一份廣告。
雲英接過一看,與從前的完全相同,於是從手提包裡把自己保有的一張也拿出來。
「是吧,是吧!」「推銷員」滿意地說:「您是老主顧,早就知道我們『鷺鷥牌瘦身粉』的效用。瞧!您這風擺楊柳的身段,還不都是用了我們產品的結果?」他竟放肆到拿著雲英開起玩笑來。這樣一來還真有幾位女士湊上前來。
雲英倒笑了,不辯白也不否認,她問道:「您手頭還有樣品嗎?」
「當然,當然……沒樣品那叫什麼展銷?您要多少?多了我們給您送家去!」
「我想看看貨。」雲英堅持著。
「那好,那好……請您走兩步。我們大批貨都在那邊呢!」他用手向渡口方向一指:
「您是跟我來還是在這等著,我去給您取?」
「我沒時間等!」雲英有些不耐。
「那好,請跟我來!」他回頭對著圍觀的人:「對不起!我幫這位小姐去提貨。一會兒就回來,一會兒就回來!」
「推銷員」頭前走,雲英隨後跟,走了十幾步,圍觀的人注意力也就鬆懈了。他突然回轉身先向周圍打量一遍後,再對雲英說:「您先看看說明書……」隨之遞過一張紙。
字跡潦草,但可辨認:
「我想您還能記得我!……『六四』前的一個絕食之夜,您和我在英雄紀念碑前有一番長談,民主的理想,自由的嚮往。華僑在國外體驗到民主的可貴,多麼想把它引向我們祖國?如果我們祖國是個長滿民主的花園,它將是千百萬華僑心中的依靠!……」
此信沒有「抬頭」沒有落款,信中內容只有當事者才明白。
「黃永祥!」雲英雙手顫抖,不自主地喊出他的名字,腳步也不覺踉蹌起來。
「路不好走,小姐,腳底下要留神!」「推銷員」為雲英的失態打著掩護,同時也是對她的提醒:要顧及環境控制情緒!
「他沒逃出去?」雲英痛心地問。
「就在河對面的『惠山農場』。」令人心酸的故事卻是快樂地口吻,「推銷員」的聲調像唱歌:「當局對他不判、不放,準備囚死他!」
「我見到過他父母的『尋人啟事』。」雲英難過地說。
「這正是他想要求您的。把他的消息傳到國外他父母那裡,形成國際輿論,迫使政府不得不放出他去!」
「我?」雲英驚訝。
「就是為了這……他砍斷自己的大拇指,褪出手銬,幫我越獄。」這「推銷員」再也裝不來歌唱式的語調,兩隻小眼緊眨著。
「可我上哪裡去找外國人的關係呢?」雲英為難地:「您知道,不管通過電腦網路還是正常通訊地址,聯絡這樣敏感的事不會不受監視。搞不好不但不成功,反而暴露了小黃,會提前送掉他的命!還有……」她又慎重地說:「即使能對外聯絡成也要有可靠、可信的證據,不能僅靠這封信呀!」
「這後一點倒好說,他有一封血書和一截斷指。實物在我那裡保存著,我會很妥當地送到您手中。」
「在我的手中又能怎麼樣呢?要知道我可是個受監管的人呀!」雲英說。
「那也比放在我手裡強!」蕭義雄急切地說:「我們這種人沒有登上高層次的場面的機會,這些證據長期放在我手裡也太受委屈。」他言語中不勝自卑。
雲英明白他的意思,一個雞鳴狗盜的人難以獲得別人的信任。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雲英不知道如何辦好。
「我想,汴州已經闢成開放城市了,外賓增多,或許會遇到機會!」他設想著。
「即使有了這種機會,我又怎樣才能接近他們?」雲英問計。
「這……具體安排我就無能為力了。但我想,您大學生的身分又會外語,總會比我辦法多些。更何況到那時這汴州市一定會清理戶口、加強治安管理,像我這樣的人到時候連藏身之地都找不著。」
「我……」雲英內心有一股衝動:「沒有把握,但可以試試!」
「這麼說您答應了?」「推銷員」欣喜地。
「我只是不能拒絕戰友的委託,能不能辦到還很難說!」雲英有勇氣也有顧慮。
「試一試總是必要的,萬一不成再想別的辦法。路是人走的,您說是不是?」他又恢復了「唱歌」。
「好吧,就先這樣試著辦!」雲英下了決心:「那『樣品』呢?」她指的是血書、斷指。
「這麼重要的東西我怎麼能隨身帶著?為了保險和您的安全也不能讓您隨身帶著。我會想個萬全的法子送到您手中。如果有一天您的衣袋裡或是手提包裡多了點什麼,千萬別大驚小怪。幹我們這一行的這點小本事還是可以手到擒來的!」他做個小偷手勢。
雲英笑了。「不過……」她說:「我希望這次是您幹這一行的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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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