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祁冠三卻遇上正待出門的魏仲民。不可避免的見面在雙方儘量避免的時間裡出現。
「魏部長好!」祁冠三禮貌地點著頭說。
「……是老祁吧?你好,你好!」魏仲民裝做剛剛認出的樣子。
二人都沒有伸手。
「您氣色看上去不錯!」祁說。
「哪裡,哪裡……倒是你雖然比我大幾歲卻是身板硬朗。」魏應付著。
「我?」祁冠三指指瞎眼又舉舉手杖:「二等殘廢了,還提什麼『硬朗』二字?」
「那也比我強,」魏搖著頭說:「你看我這頭,按你們做醫生的說法叫帕……什麼病?」
「帕金森氏症。」祁冠三內行地說。
「有治嗎?」魏仲民開始有了談興。
「試著看吧!難說有把握。『文化大革命』那幾年,在中國遍地訪問的柬埔寨代表團有一位首相叫賓努,不就是這種病?離開中國的時候就好多了,可見中醫還是有點辦法的!」
「那您就發揮、發揮你們祁家祖傳,給我治治!」魏仲民也稱對方為「您」了。
「我隨時為病友服務,不過……」祁冠三馬上改用打趣的口吻:「剛剛見面我就向您拉生意,是不是不夠敦厚、有失睦鄰之道呀?」
「治病救人,仁者之術嘛!病人還能說長道短?」魏仲民也笑了。
該說這初次見面的結果還算是融洽。
李麟從牛頭車上卸下一個大紙箱、捧著走進院子與魏仲民打了個照面。不想在樓角拐彎的地方突然摔了一跤,紙箱摔破,裡面的書散落一地,引動同來的月蕙甚至魏雲英也趕來幫助收拾。
魏仲民指著李麟:「這位是……?」他問祁冠三。
祁冠三的心「咯噔」一下,百密一疏,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貪圖方便讓李麟來幫助搬家。沒有想到魏仲民是有可能認出李麟的。
祁冠三急忙回答:「都在二道壩上混,算個忘年之交吧!」
「倒很像是你們祁家人。」
「哪裡、哪裡,他姓張!」祁冠三不得不掩飾。
「眼睛、鼻子、嘴都像(祁)冠英。」魏仲民說。
李麟酷似乃母。魏仲民由此及彼,有這種聯想並不奇怪。
說來是段傷心事:
一九五七年的「整風、反右」運動,對數百萬知識分子嚴厲整肅,徹底摧毀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獨立思想和自由意志。年底的時候運動的高潮已經過去,時任汴州市第二中學黨支部書記的魏仲民正暗中慶幸,在自己學校教職員工中沒有出現「右派」而上級也沒有追究。
可是,就在此時毛澤東巡視華東,所經之處在浙江、山東等省再起波瀾,於是瀕臨尾聲的「反右」又沉渣泛起。
全國各省人人自危,唯恐「反右」不力而自被歸為「右派」。河南省委號召:「把反右鬥爭進行到底!」並指定5%指標,各地區、單位按比例「深挖右派」。
第二中學教職員工三十餘人。按比例要求該出一至二名。黨支部徹夜開會,連續幾天,甚至誤課、誤飯,討論擬定「右派份子」「候選人」。
只有一人與「右派份子」沾緣,二十七歲的女數學教員祁冠英。她是河南師範大學畢業生,分配來此剛剛二年。祖父是悅生堂藥店大老闆,又是丘封縣大地主,被槍斃於一九五三年;父親是國民黨軍醫,有中校軍銜,被判刑十五年正值服刑;哥哥祁冠三,是「悅生堂」資方代表。
可是祁冠英沒有言論,慢說「整風、反右」之時,即便在平時也是大小會一言不發。探幽尋微到課堂,無奈又是+-×÷、X+Y,難以嗅出「右派」痕跡。這可難壞了以魏仲民為首的黨支部。
在上級督促之下,黨支部無可奈何的再次號召全體教職員工發表意見。
經過前期「反右」教訓,「鳴放會」上當然無人再敢相信是「言者無罪」的了。相反,得到的是一片頌揚之聲:「黨英明偉大」、「成就前無古人」,即使本黨支部也是「成績是主要的」………
連開兩天達不到預期效果。祁冠英「徐庶進曹營」一如既往。明天上級的限期就到了,魏仲民只好「刺刀見紅」直接點名祁冠英:「祁老師!一直沒發言,是不是有話藏在心裡呀?」心想:你總不能再推脫了!
誰知,祁冠英仍然不開口。她指自己的頭,再搖搖手,意思是心裡沒想法,不想提意見。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動作、被支部副書記兼教務主任的管某發現契機,他當場拍案而起:「祁冠英的含義惡毒!」
「怎麼?」全場大驚。
「她是含沙射影地攻擊黨的言論自由政策。」管主任模仿著祁冠英的動作:「用這種動作來說明我們黨沒有言論自由,誰說了話會被殺頭!……」他再三強調殺頭的姿勢。
正一籌莫展的魏仲民,經管主任「天才」的發現頓時豁然開朗,馬上做出支持。當場氣憤地宣布:「我們高價⎯⎯虛懷若谷向你徵求意見,你卻以陰暗的心理來攻擊我們黨。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早已磨拳擦掌的積極分子一鬨而起,歡呼:「我校揪出了極右分子!」
早已準備好的大字報、大標語馬上布滿全校。學生們停了課對著祁冠英高呼:「打倒右派分子!」
直到祁冠英被押上勞改農場的汽車,她也沒講一句話。倒是身為兄長的祁冠三憤然不平,他不顧後果的闖進校長辦公室,指著魏仲民質問道:「全中國有沒有不說話的右派?……」
「是不是右派分子不光看言論,也看行動!」魏仲民當時這樣回答。
「那她的行動是什麼?」祁冠三聲嘶力竭。
魏仲民啞言了,總不能說出是湊數湊上去的吧!
當然結果不難想像,學校動用派出所警察將祁冠三帶走,多項罪名加在一起被判刑十年。
但「無言右派」的新聞不脛而走,成為全國「反右派運動」中頗具戲劇性的一幕!
說來魏仲民也不是毫無良心,這沸揚一時的案件在他心中也留下陰影,並不時內疚。因此在一九六二年祁冠英即將解除「勞動教養」,「勞教」當局建議回原單位重新分配工作時,已經升為市教育局副局長的魏仲民毫無難色,滿口答應。但因祁冠英已打算與一位李姓「右派」結婚,回河北李氏老家落戶而作罷。
當一九九零年公安部下達對李麟的全國通緝令時,河北省邑縣曾派人來汴州調查:罪犯有沒有投奔外祖家之可能?當時還身任市委宣傳部長的魏仲民,在接待中發現祁冠英已死,兒子作案逃亡。但由於當時在心情上受女兒案件所干擾,魏仲民無心介入此事,只建議對方自行偵辦、瞭解。
那個姓張的是否就是祁冠英的兒子?有點像!
魏仲民順理成章地想。
祁冠三卻是坐臥不安。
三十七 鷺鷥牌瘦身粉
二道壩「重新做人廬」又是個不點燈的夜晚。
「……既然被人看破行藏就不要猶豫,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早離開這個是非地,人走了,查無對證了,那魏老小子就是有壞水也倒不出來了!」張文陸的聲音。
「我是不放心舅舅……」李麟聲音中分明還夾雜著顧慮。
「這麼婆婆媽媽做什麼?不放心東,不放心西……」祁冠三說話了,語調中也有一番淒涼:「萬一出了事豈不是更顧不到了?古語說:危邦不居,既然看出蛛絲馬跡就該當機立斷。該斷不斷、反受其亂!」
「舅舅說的是。」文陸慢騰騰地說,顯然是又經過仔細考慮:「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要說不放心什麼也放不下:舅舅,我,說不定月蕙、牛頭車、祁家樓的房子、灰虎……越想越捨不下,豈不就耽誤大事了?橫下一條心,壯士斷腕,求個『保證系數』你說是不是?」
「著,著(本地土話,意思是說的對)!連六子也懂得『保險系數』了!」祁冠三讚許中有一絲幽默。
「不過……」文陸似乎還有見地:「也用不著太著急。那個魏仲民未必就有管這個閒事的心情,就是想管,當權的也未必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所以也別太匆忙了,否則倒顯得我們內心有鬼似的。」
「這話兩說……」祁老人評判道:「要說不要匆匆忙忙還是有道理的,可要是對魏仲民有幻想那可就全錯了。他們這代共產黨員有個通病,總是自覺地把捕捉異己者作為天職。圖儌倖、靠運氣,可要誤大事!」
「好吧!」李麟終於下定決心:「準備一個星期,先到廣州,看機會再定下一步。」
「一個星期不行,頂多兩天!」祁冠三命令式地說。
「有一件事很為難……」李麟忽然口氣一轉。
「什麼?」祁冠三不耐煩,他以為外甥又借故戀戀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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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