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10月11日
我實在是可笑。為了避免再度陷入憂鬱,邀請朋友共度這個週末,殊不知原本應該逐漸好轉,開始寫詩才是。正是秋日時節,然而隨著前院草坪上一層層落葉越來越厚,覺得自己就像睡美人一樣被圍了起來。開著車,沿著小溪,行駛在兩旁栽有山毛櫸的蜿蜒大道上,那番絢麗的景致難以用言語形容。一排排透亮的金黃綿延不斷。星期天,蘿麗.阿姆斯壯來吃烤牛肉晚餐。天快黑的時候,我出門種了一百多株鬱金香,花了兩小時;這並非艱鉅的任務,但我得四處騰出空間給它們,拔掉雜草,分開多年生植物,還要拯救被蔓生的紫羅蘭淹沒的鳶尾花。我其實只在春秋兩季除雜草,因此現在得對付雜草叢生之地。做這些雜務,讓我感到辛勤勞動帶來的快樂,心情平靜。在這個陰天的向晚時分,光線黯淡,有些寒冷,但泥土的苦澀氣味是一種滋養。
無法相信自己已擺脫過去幾個月的痛苦,然而截至目前,確實感覺到心境改變了,或者說變得真正獨立自在了。
我在這裡的生活極不穩定,並非總是對自己的工作堅信不疑,但是最近這些日子,再度覺得在此地的奮鬥非常重要,無論我是不是個成功的作家,那些努力都深具意義,就算奮鬥失敗了,缺乏勇氣或是因為難以相處的脾氣而失敗,那些努力都意義非凡。這個年代,越來越多人為生活所困,越來越無法發自內心做決定,真正的選擇也越來越少。一個單身的中年女人,沒有親人,獨自住在這棟坐落於寂靜村莊的房子,只為自己負責,這件事本身就別有意義。身為作家,能講述自己的心靈狀態與內心的苦旅,這讓人感到欣慰。人在黑暗裡,知道沿岸石島上有著守燈塔的人,便感到慰藉;我有時在天黑後出門散步,看見自己的房子燈光明亮,彷彿充滿活力,頓時覺得在這裡受到的所有痛苦都值得了。
有時間思考,簡直是莫大的奢侈。我有時間做我自己,因而我的責任重大。我在有生之年應該善用時間,發揮自己的能力,這並不讓人焦慮,真正焦慮的是,我的生活失去了與許多人的生活產生聯繫(彷彿透過天線一樣)的感覺,即使是我不認識那些人,而且永遠也不可能認識。即使那些信號無時無刻不在傳送與接收。
為什麼對我來說,詩似乎永遠都比散文更像真正出自靈魂的作品?寫完一頁散文,不會讓我感到興高采烈。雖然我在寫一些好作品時極為專心,至少寫小說時充滿想像力,或許是因為散文是掙來的,詩是付出的。兩者都可能會幾無止境地修改。我不是說自己不對詩下工夫,遇有靈感時,一首詩我可以草擬上百遍,並始終感到興奮。然而只有當我受到上天眷顧,內心深處敞開時,才可能這樣持續與詩奮戰。也唯有這個時刻,深感激動又心平氣和,詩就會傾瀉而出,遠非我的意志所能控制。
我經常想像,如果隱居一段時日後,發現不再有人讀我寫的東西,我仍會繼續寫詩,但不會再寫小說了。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詩主要是自我對話,小說則是我與別人的對話,兩者來自截然不同的存在模式。我想我寫小說是為了找出我對某件事的想法,寫詩是為了瞭解對某件事的感覺。
10月14日
天氣再度開始變得酷熱,讓人精疲力竭。大楓樹的葉子幾已落光,但花園外不遠處的山毛櫸仍有一層閃閃發亮的金黃葉子。房子四周鋪滿一層厚厚的落葉,以至於我覺得自己被半埋了;此刻華納一家人前來耙起樹葉,謝天謝地,簡直就像援救行動。
天色灰濛濛,沒有放晴的跡象。有種危機潛伏在我創作的十四行詩裡,或許寫得太多又太快,任憑情感氾濫,而不是駕馭它、清晰地表達出來,這是疲累的徵兆。
昨天與丹尼共度了美好的一天。苦難讓二十歲的丹尼變得睿智多了。我們知道彼此都飽受痛苦,而且痛苦的原因可能一樣,那就是我們清楚地知道自己某些事做不到,或是無法成為希望的模樣。他將會是一位出色的教師。
我會記住他倚坐窗前,身後是一片金色樹葉的畫面,微紅的長髮及優美的頭形,讓他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像文藝復興時期的青年。最近幾年,他變得更結實了,儘管傷痛仍在,但是多了幾分力量。我們談起忠誠這個問題,兩人聊了許久;我一直想聊這個話題,因為每當分析自己的感覺時,經常會被批評不忠實,我想這種不忠實是指小說家的職業病吧。之後再談這件事吧,我得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10月17日
長長的溫暖秋天結束了,昨夜寒霜降臨,天空陰冷灰暗。今早醒來時,外面在下雪!雖然只一陣子,卻代表氣候正在變化!昨日摘回來最後的金蓮花,已枯萎了,就連歐芹也微微受到影響。從花園摘來的花只剩書桌上的一束了,包括幾朵黃色的萬壽菊、一朵淺黃帶粉的玫瑰花、其他兩朵含苞待放的花;自家種的花朵混雜了春夏秋的花兒,惹人喜愛,完全不是花店那些看似都差不多的花朵可媲美。
最近幾乎無法持續的寫日記,因為我在寫詩,寫詩耗費了我大量心力。有些事在心裡騷動,縈繞不去,但無法理出頭緒把它們寫下來。今天想思考「忠誠」這件事,事實上,只有透過書寫,方能仔細思考某件事。有趣的是,《牛津語錄》(Oxford Book of Quotations)與巴特利特的《古今文學常用語錄》對「忠誠」這個主題幾無著墨,但是「忠誠」無疑是與人際關係、信任相關的重要概念。我被指責是不忠誠的人,因為我談論許多人沒說出口的祕密,尤其是與某些「不該知道」的人討論包含我在內的人事;舉凡涉及感情的事,我口無遮攔。我的職業就是分析感情。@#(未完,待續)
──節錄自《獨居日記》/大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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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