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利接通了國安老友的手機。
「我料定了,你會來電話。」他的聲音裡帶著揶揄。
「我想見你。」我直接了當地說。
他好像沒聽見。
「我叫你不要摻和進來,你呀你,就是不聽招呼,任意妄為,還從北京請律師,有後台什麼的,又能怎麼樣?」
「我想見你。」我提高了嗓門。
他充耳不聞,口氣也變得咄咄逼人:「你是在故意跟我們作對,要是換上別人,早就不客氣了。」
「我說我想見你!」我對著話筒忍不住喊。
他沉默了。我以為他要掛斷電話,連忙「喂喂」了好幾聲。
終於聽到他的回答:「你在家等著,我叫車過來接你。」
見面的地方不在國安所在地,而是一家豪華酒店的客房。後來才聽說這家酒店直接由國安掌控。客房有套間,一圈舒適的皮沙發,厚厚的羊毛地毯,薄型電視機、酒櫃、冰箱,應有盡有。房間裡就我和他。國安老友看上去多日沒睡好覺,白眼仁上布滿血絲,面露倦色,估計煩心事太多。
我剛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他就開門見山地問:「你是為阿塔來的吧?」
我也直奔主題:「嘎登到底怎麼了?」
「我不是對你說過,這是——」國安老友的話還沒說完,我就搶先以一種調侃的口氣替他說了出來:「國家機密,對吧?」
國安老友本來緊繃的臉,略顯鬆弛些,看似有了點笑意。我用期待的目光,催促他快說。
他遲疑著,似乎不願吐露實情。有一瞬間他彷彿想到什麼,神色變化了,他拿定了主意。
「讓你知道也好,」國安老友的口氣陡然一變。「我告訴你,他的罪行很嚴重!」
「罪行?」我像皮球似的彈將起來,手足一陣抽筋。
「什麼意思?」
國安老友抬手示意要我坐下,邊說:「這個人偽裝得很深,如果不是拉薩發生暴亂,迫使我們投入大量人力、精力進行各種調查,我們還蒙在鼓裡。」
我屏住呼吸聽他往下說。心頭暗想:嘎登是聰明人,做事不會不權衡利弊得失。拉薩暴動後,嘎登又是向軍警獻哈達,又是上電視聲討暴亂分子,如此的積極表現,難道是想掩蓋什麼?
「這些年來,」國安老友的說話聲不高,臉色陰鬱。「嘎登利用各種公開或隱蔽的方法,轉移了大量金錢到達蘭薩拉,資助達賴喇嘛搞亂西藏。儘管嘎登至今仍是『零』口供,頑抗到底。我們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
我的天,嘎登的麻煩大了!我心裡一陣嘀咕,即刻反駁說:「你們能不能遇事別往政治上強拉,明擺著這跟宗教有關。作為佛教徒的嘎登,他是在種福田,做功德,尊佛、護法、敬僧。我要是像他一樣,也會捐錢給達賴喇嘛。別忘了達賴喇嘛是藏人的最高上師。」
「糊塗!」國安老友喝道:「你要敢捐,我就抓你!」
我被他的嚴聲厲色鎮住,閉上了嘴。國安老友放緩了語氣說:「政府沒有虧待過你那未來的大舅子,可他呢,恩將仇報。生意做大了,發財了,幹什麼不行?自己連一套房子都沒買,車子開了十幾年也不換新的……」
卻又沒忍住,我打斷他的話:「我了解藏人,大多數人的生活很簡單,欲望也不多。有的人活一輩子就為了把財產捐給寺廟。」
「可這個混蛋把錢都用來分裂中國了!」國安老友又拍桌、又吼叫,對我怒目而視,好像我也參與了他所說的「分裂」。
我知道跟他爭下去不會有結果,就問:「照你這麼一說,嘎登得坐幾年牢囉?」
「豈只是幾年,」國安老友依舊怒目圓睜地說:「要依了我,槍斃他一萬次也不多!只是上面還要留他一條命,但他永遠也別想活著走出牢門。」
我頹然跌坐到沙發上,心亂如麻,該怎麼去跟阿塔說?
國安老友的聲音繼續轟轟鳴響:「這是北京布置下來的大案、要案,別說找副省長,哪怕找到省長、省委書記,都是白費工夫。」
我吶吶地問:「什麼時候宣判?」國安老友說:「離結案還早呢,現在的重點,是要查清嘎登有沒有同夥,如果有,是誰?」
「阿塔,她,她不會有事吧?」我渾身發軟,結結巴巴地問。
「目前還沒發現什麼……我的意思是……誰也說不好……」國安老友把話說得時斷時續,身體懶懶地斜倚在沙發上,口氣極不耐煩,顯然是在下逐客令。
達摩克利斯之劍【注】已經懸掛在阿塔頭頂上方,那根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的馬鬃隨時都會突然折斷。我匆匆離開酒店回家,半道兒上,忽然想起阿塔還沒收到護照,立刻給公安局的熟人發手機短訊,請他多加關照。
六十三
一打開家門,我就心急火燎地喊:「阿塔!阿塔!」正在接電話的她放下話筒迎上前來。阿塔顯得神色恍惚,滿臉焦慮,似有話要說。沒等她開口,我就像打連珠砲似的發話:「快、快!準備一下資料、身分證什麼的,明天一早我們就到結婚登記處登記結婚。一旦你拿到護照,我們立刻去北京英國大使館,以配偶名義為你申請簽證,分秒都不能耽誤!還有,在等待簽證這段時間,我飛倫敦,爭取把房子搞定。」
「你嘰哩呱啦說半天,」阿塔急迫地打斷了我的話:「到底跟國安老友談了些什麼?怎麼就聽不見你提到我哥?」
「我不想提到他。」我沒好氣地說:「知道不?你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我要帶你走,越快越好。這都得怨嘎登!」
「我哥他,他做了什麼?」阿塔發出一聲悲鳴。
我把國安老友所說的話從頭至尾講了一遍。
一陣可怕的寂靜,好像世界上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我以為阿塔會大放悲聲,誰知她只是嘴唇微微顫抖了幾下。
「張哥,」她的眼神因激動而閃耀著:「我哥沒做錯事,沒有犯罪。他做得對。」
「我可沒說嘎登做得不對,」我連忙分辯:「問題是,他不該不計後果,害了自己,還可能牽連到家人。」我看出阿塔對我的說法很不以為然,就又添一句:「我是在為你著想。」
「你還是不了解我,張哥。」阿塔重重歎了口氣。「只要我哥做得對,就算冒風險,我也會幫助我哥的。可惜,我哥一直瞞著我。」
阿塔沒有參與!一塊石頭落地。慶幸之餘,我突然感到疲乏不堪,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後說:「洗洗,睡了吧。」
阿塔靜靜地躺在被窩裡。我的頭剛貼住枕頭,就睡著了,直到響聲驚醒了我。抬起身子,床頭燈亮著,阿塔正躡手躡腳地從衣櫃裡往外拿東西,再一看錶,凌晨兩點。
「你在幹什麼?還沒睡?」我驚訝地問。
阿塔轉身抱歉地說:「我儘量放輕手腳,沒想到還是吵醒了你。」
她走過來伏在我身上,右胳膊從我脖子下穿過,輕輕摟住,頭靠著我的肩膀。她的鼻翼微微搧動,呼出的氣息像手指尖在我皮膚上溫柔地撓著。
「我本來想收拾完行李再叫醒你,」阿塔輕聲說:「我要回家。」
我一時摸不著頭緒,正要問原因,只聽阿塔又說:「張哥,登記結婚的事,只好推遲一下了。」我看著她沒出聲。
阿塔繼續說:「在縣醫院當醫生的同學打來電話,說阿媽天天念叨我哥,天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
阿塔的聲音淒楚、低沉。我的心直往下墜。
「幾點的長途車?我送妳去車站。」
「八點鐘的早班車。」
「你是應該回去看看,好好安慰、安慰阿媽,還有阿爸。」
「我打算把阿媽接來,我想讓她見我哥一面。」
我推開阿塔坐了起來,雙眼瞪得滾圓,叫道:
「你想?你也真敢想!」
「只要敢想,就有可能成功。」
「聽起來好像你已經有主意了。」
「我計劃先找到國安看守所的地址,再帶阿媽直接去看守所找領導。」
「肯定碰一鼻子灰,阿媽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了。」
「那你說說,該怎麼辦呢?」
「最好再等等看。」
「等不及了,要是再拖下去,一旦阿媽眼睛瞎了,就永遠看不見我哥了。」阿塔說完放聲大哭。
「好啦,別哭啦,讓我再想想。」我的腦袋裡這時浮現出國安老友那張因瘦削而稜角分明的臉。
阿塔猜到了我的心思,收住眼淚,頗為無奈地哎了一聲說:
「看來還得去求國安老友開恩了。」
「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路子啦,」我的聲音也多少帶著些無奈。「對於他來說,讓阿媽見嘎登,也就是一句話的事。當然,如果我能說服他的話。」
希望的光澤閃耀在阿塔眼裡。
她摟住我說:「你能說服他的,一定能!」
「可是,我對他已經厭惡到極點,不想再見到他了。」
「這個忙你可得要幫呀,張哥,全靠你了!」
我沉吟不決。
阿塔摟緊了我說:「張哥,我的好張哥!」
「盡力而為吧!」我答應下來。「不就是母子倆見個面嘛,國安老友會給我這個面子,畢竟是多年的朋友,這點交情還是有的。」
六十四
幾隻兀鷲俯衝而下,在阿塔仰面朝天的身體上空盤旋,發出一連串的怪叫,然後落到鄰近的山坡上。我站起身來,注視著它們。天葬師點燃了松枝、柏枝,往上再撒些糌粑。濃煙滾滾,兀鷲越來越多,足有上百隻吧!擁擠在阿塔四周,互相追逐,急不可耐,叫聲連片。天葬師把阿塔的身體翻至背面,舉起快刀,插進阿塔的臀部,順著大腿往下一直割到腳跟,轉眼間,阿塔的這條腿只剩下血乎乎的骨頭。天葬師熟練地把剝離出來的肉用刀切成小塊,不斷向越圍越近的兀鷲們扔去。
爭食的兀鷲們嘶叫著、撲打著,蜂擁而上,將阿塔團團圍住。我轉過身把臉對著遠處的雪山,一碧如洗的藍天眩暈了我的雙眼。僧人們的念經聲迴盪在山谷裡,天葬師正用鐵錘敲碎阿塔的骨架,一錘錘砸在我的心上!
要是那天不讓阿塔走,如果一早就去了結婚登記處,此刻的阿塔和我,或許正坐在倫敦卡翁花園的露天咖啡館,品嘗著濃濃的卡布奇諾,享受午後舒適的陽光。或許,我們正坐在附近的劇院裡,欣賞著名的音樂劇們:《悲慘世界》、《貓》、《西貢小姐》……
【注】達摩克利斯是公元前四世紀義大利小國國王狄奧尼修斯二世的朝臣,好奉承。一日,他奉承道:「作為一個擁有權力和威信的偉人,狄奧尼修斯實在很幸運。」 於是狄奧尼修斯提議交換身分。晚宴上,當達摩克利斯正享受成為國王之際,才注意到王位上方是一把僅用一根馬鬃懸掛著的利劍。他立即失去了對美食和美女的興趣,並請求狄奧尼修斯二世放過他,他再也不想得到這樣的幸運。此後,達摩克利斯之劍象徵力量易被奪走,或末日降臨。
(待續)@#
──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