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破柙記 (57)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聽不到三個人寒暄些什麼,只見他們上了牛頭車,在一陣煙塵中駛出廣場。雲英彷彿失落了什麼,扶著自行車愣神。忽地,那隻「忍」字又似掠過眼前。她登上自行車再追,卻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竟跟到了那被稱做張文隆的三人後面……
大概算是接風吧,那三人進入「黃河飯莊」。這是個自助式餐廳,店面雄偉,卻以大眾化為號召。大門兩側有本地名書法家「中州散人」特寫的對聯:
「不設滿漢全席 東辣西酸 豈非大眾美味?
何必鮑參肚翅 南甜北鹹 都是顧客口福!」
門楣上方一道金字匾額是橫批:「惜食養生」
人很多,四個售菜窗口都排著長龍。月蕙隨著文隆去佔座位,文陸加入排隊的行列等待買菜。
出於陌生,快人快語的月蕙在老成持重的大哥哥張文隆面前竟然寡言少語。文隆也似有少有的矜持,他舉著一張報紙,巡視著有興趣的版面。月蕙等得無聊,心頭卻又忍不住對陌生地方的好奇,兩眼四下張望,可看的最多的還是文陸的身影……
一位女學生打扮的人站到了文陸的身後。過了不到一分鐘,一位頭戴花呢鴨舌帽、身上有風衣卻不著袖的男子站到女學生身後。
經過幾度東張西望之後,「鴨舌帽」從風衣裡伸出一隻手,拉動女學生身後提包的拉鏈……
這是做什麼?月蕙大吃一驚。心想:難道自己看到了小偷?她看看文隆,後者全然不覺。他以報紙遮臉,就似浸沉、貫注於文章之中。
眼見那「鴨舌帽」把一個圓筒式的紙捲向女學生提包內塞入,月蕙情不自禁的大喊:
「小心……小偷喔!」
她提醒的本是文陸和他身後的女學生,但整個大廳卻就像那突然斷電的播音器,剎那間萬籟俱靜。全廳的人先是不約而同的以目光搜索警告者,然後按照人的本能,再馬上想到抓緊自己的錢包!魏雲英也不例外,她把提包向懷中一拉,竟拉不動!那「鴨舌帽」的手還沒完全收回去!
「你幹什麼?」雲英怒斥「鴨舌帽」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鴨舌帽」卻沒想到會行藏敗露。他慌慌張張奪路逃走,那本披在肩上的風衣脫落在地,衣裡還沒來得及脫手的紙捲也飄散下來……
魏雲英這才發現,自己提包裡不是少了什麼而是多了東西。她慌忙把紙捲從提包內抽出看個究竟時,飯莊大門一閃,進來一組人馬。為首兩名民警,後隨三名荷槍武警!
「誰?……誰?……是誰散發反動傳單?在哪裡?誰?……」配二級警司銜的警官眼睛掃著大廳但身子卻是直奔魏雲英。
本來也想關心紙捲內容的周圍群眾一聽這種言語,一見此等陣勢,頓時明白了。事涉敏感唯恐避之不及,他們倏地四散,飯廳中央只站著一個魏雲英。她被這突來的形勢驚呆,手持紙捲竟然不知所措。再也想不到整天把「精神文明」掛在嘴上的當局,竟會如此卑劣,出此下策向一個仍被「監管」⎯⎯「專政」的人大庭廣眾之下栽贓。怪不得有人打電話要她「避嫌」,原來奧妙在這裡!
彷彿是戰場上的擒拿英雄,警司走上前一把攫過雲英手中的紙捲,還沒全打開就嚷道:「傳單!……反動傳單!……煽動顛覆黨和政府的反動宣傳!……」然後對著唸,唸兩個字解釋一句:「強烈……她強烈要求為反革命暴亂平反!……反對……她反對無產階級專政……要求……她要求的不是社會主義民主!……」
分不清哪是原文,哪是欲加之詞,編造技術如此拙劣。
憑良心講,編造者未必沒有指鹿為馬的本領,只是「曹營的事難辦的緊(京劇《群英會》蔣幹的台詞)」。根據當局一貫精神:凡屬破獲「反動宣傳」案件時,都不得直接原字句地轉述「反動」內容,否則便是「替敵人做義務宣傳」。這樣,在向「敵人」實施栽贓伎倆時就遇到無法自圓其說的難題,既不能透露敏感內容、以免引進群眾共鳴,又要使被栽的罪名成立。於是便成了上面令人哭笑不得的「罪證」宣布。
但,正唯其如此,也就使得在場的人明白、這是當局自編、自導、自演的一齣鬧劇。使得以為是真正「反動宣傳」被破獲而感到遺憾的人大舒一口氣。
「這就是魏雲英!……」警司連看也不看她一眼:「本省所謂的學生領袖,參加北京『六四』暴亂,煽動對抗解放軍,顛覆人民政府。經政府判刑出獄之後,不服管教,不思悔改,……」還沒審訊就知道「罪犯」來歷,一一道來,如數家珍:「今天竟然當眾散布反動傳單,進行煽動宣傳,是可忍,孰不可忍?……」說到這裡他竟情不自禁地舉起手臂……
看來,今天的「戲」確實排練不足。警司舉起手臂本是帶領大家喊口號的姿勢,按常規,該有「積極分子」埋伏於群眾之中,準備一呼百應的。可今天,大概因栽贓者出師不利,打亂了部署,所以當警司義憤填膺之時大廳裡竟是一片寂靜。
魏雲英拖過一把椅子從容坐下,又從提包裡掏出一本書,竟當眾孤獨的閱讀起來。那書皮上印的書名:《PC機的升級與程式設計》……
警司沒有在群眾中獲得如期的回應,看看魏雲英又是一付傲然不屑的神氣,未免有所尷尬。
「……魏雲英!你有什麼話說?」他只好遷怒於她,希望能從對方告饒或是強詞抗議中獲得「大長威風」的機會。魏雲英抬頭看看對方,竟給了一個微笑,然後繼續看書……
見對方如此輕蔑自己,警司勃然大怒,他只好使出看家本領「發動群眾」。
「大家都看到了!」他怒不可遏:「這樣一個死心塌地、頑固堅持反動立場的……」他想給對方戴一頂「帽子」,但一時之間找不到恰如其分的「型號」:「一個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分子!……大家說,該怎麼辦?」
「嚴懲!」兩位民警及武警振臂高呼。
聽眾中也有響應,但出手的多過出口的。
忽然,一個女聲尖利地罵道:「你怎麼搞的?一張臉光剩下個嘴!胡唚我一身……」大概丈夫不留神把飯吐到了妻子身上。
「混賬!你沒喝酒裝什麼糊塗?……也不怕魚刺卡著你的嗓子眼!……」這像是老子在教訓兒子。
「……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夫專諸之刺王僚也,慧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若士之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一個老者在興高采烈地朗讀《戰國策》!
「……小小子,爬樹杈,說瞎(謊)話,長不大!……」小孩子在唸「順口溜」。
這樣的「群眾反映」顯然使公安們臉上無光。隨在警司身後的警員為使上級不掃面子,便出面找「台階」:
「魏雲英!」警員喝道:「你當眾散發反動傳單,進行顛覆人民政府活動,我們有權處置你!……起來!跟我們走!」
該說這位下級的處置還算是得體的。倘或為首者有點經驗,懂得見好就收,這時就宣布「逮捕」,把魏雲英匆匆帶走。那她縱有天大委屈也就只能含恨於心底,群眾也就只能敢怒不敢言而已。對政府卻也不算太丟面子,任務完成的雖不出色也該算是「順利」……
偏偏為首的這位警司是個不肯妥協的角色,不把對方打招問服絕不罷休。他見魏雲英竟然仍是充耳不聞,忍不住心頭火起:
「魏雲英,我命令你,站起來!」說著揮起警棍,但又意識到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不便顯示粗野,於是一股怒氣發洩到椅子上。他把魏雲英正在坐著的椅子背敲得山響。
魏雲英抬起頭,睜開眼皮,慢條斯理地說:「這是椅子背,不是我魏雲英的脊梁背。它是飯店的財產,敲壞了可是要賠的!」
「我賠?……」警司怒不可遏,上前抓起椅背向後猛拖,想把雲英拖翻在地。
忽然一個尖聲喊道:「慢著!……同志,你們不能欺侮人!」
大廳再次靜下來,公安們也呆了。
鄧月蕙逕直走到警司面前指著他說:「你們不調查,不研究,放過壞人,欺侮好人!」她竟不留一點情面。
「你是幹什麼的?」警司一肚皮火向月蕙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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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