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三十 四川人不吃槍藥
當北方還是冰封雪壓的時候,嘉陵江支流、渠江岸邊這個小山村就已經是春稻插秧,油菜花由綠轉黃了。
鄧月蕙拿著張文陸的來信一字一指的唸給媽媽聽,這已經是第四次了。她用遍所有一個十七歲女孩所能有的語彙向她來解釋,這封信提到的內容不是媽媽心中的「嫁女」,更不是像父親去年那樣的「賣女」,而是一次地地道道的外出做工。是誠實勞動的賺錢,沒有邪門歪道。
雖然女兒每次唸信所提到的字句都完全一樣,做的解釋也幾乎相同,但月蕙媽還是不放心,原因很簡單,她已經受過一次騙了。
去年,大約也是這個季節,一向不管家、不問事的「背時鬼(月蕙媽對月蕙爸的稱呼)」向她笑咪咪地說,為月蕙找到一份工作,去河南做一名侍奉病人的小保姆。
從月蕙生下來能記事的時侯開始,在她的眼裡,全家的負擔就完全壓在母親那瘦弱的脊背上。插秧、收稻、放鴨、餵豬,四時的針線,每日的三餐,揹著小的、領著大的,擔水、打柴,……天天忙得連頭也不梳、臉也沒工夫洗。而父親卻是個「甩手掌櫃」,肩不負擔,手不提籃,以賭場為家。逢場必下(注)、輸多贏少,家中任何較有價值的東西都被當做賭本輸掉。而所有這一切他都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月蕙媽只會生女,連生三胎都是女孩,對不起他們鄧家!
不管怎麼說「背時鬼」能為女兒找到一份工作,這也該算是做爸爸的「功績」。月蕙媽興奮地忘掉丈夫的種種劣跡,拖著積弱的身軀投入月蕙的遠行準備之中。連續五天以近似不眠的工作、編了十幾隻筐籃拿到集市上賣掉;把正在發膘的半大豬趕進「收購站」;把積年背著丈夫偷留下來的積蓄為女兒買了一件鮮紅的西式女裝,一雙「建力鞋」。十六歲剛過的月蕙被「背時鬼」領走了。
沒想到,早稻還沒割完,女兒回來了,是被鄉公安員押送回來的。月蕙媽還學會一個新名詞叫「遣返」,原來女兒是被「背時鬼」賣掉了!
從女兒口中知道,她是以每斤十元的「中檔」價碼被賣給河南一位老絕戶。七十四斤半賣了七百五十元,還算是多付了「製裝費」。
月蕙媽氣得昏倒在地,等到「背時鬼」被公安員以「拘留」名義帶走審查時,她才醒來。即使如此,她還是攔住他,狠撾了幾記耳光,並抓破了他的臉。
經過了四個月,「背時鬼」被放了出來。但一如既往,哪裡有賭場哪裡就有他的身影。家中被他偷得屋徒四壁,平日對兩個小女兒連看也不看,只要見到月蕙就兩眼放彩。
月蕙媽時刻警惕著,每日、每時不離月蕙半步。身邊觸手可及的地方都放有剪刀、棒槌、菜刀、針錐,一旦有所意外,她準備與背時鬼「拼命」!
眼下出現的是近乎相似的情景,月蕙又要外出做工。才出狼窩又見虎坑,月蕙媽一萬個不相信。
日子一天天過去,鄧月蕙心急如焚。如果錯過這次時機,說不定就要終生面對這窮山惡水和一而再再而三被賣掉的威脅。更難以想像的是辜負了小六哥的一番熾熱心腸。她不得不變換說服手法,如何化解媽媽那總是懸耽的心。
月蕙改變策略,不再說工作如何如何,而是反覆談論張文陸的人格、品德:如何在她患難無助之際,他幫助治病挽救了她的生命;如何替她買車票要送她回家;如何面對公安及人販子的刁難,他機智、巧妙的應對。並強調了這次被邀外出做工與「背時鬼(月蕙也是這樣稱呼其爸)」了無瓜葛。他甚至連風聲也不聞一點,而純粹是她與張文陸途中相遇、互相同情的結果。最後的結論是:如果拒絕錯過了機會不但一輩子後悔,而且因為「背信」也良心不安。
從女兒那柔和、溫馨的語調,那談及張文陸時閃避不定的眼神,月蕙媽終於開了竅。女兒快十七了,荳蔻年華,大概也已經懂得男女之間的情事,那種羞於開口卻又狂熱難以自制的感情,多麼心硬的人也得在這種感情下服軟認輸。自己就是十七歲嫁到鄧家的,儘管那時嫁人的標準不是什麼感情,而是因為爹娘收了鄧家五袋穀。
莫非這丫頭在外私下「對象」了?月蕙媽忽然又掉入另一種「恐懼」之中。
沒法形容月蕙媽有多麼為難,做母親的找不出任何一件稍具價值的東西能為女兒「陪嫁」。所有可變賣的東西都被「背時鬼」偷去輸掉,自己多年的私房也在第一次出門時叨登一空。
可是媽媽畢竟是媽媽,天下的母親都一樣,她們的心總是向著兒女跳動。為了彌補這項「為難」月蕙媽又是近兩個月的晝夜不停的打點:編筐賣錢,打年糕、製米餅、烤新茶、釀米酒,積年曬好的乾辣椒裝進能透氣的口袋裡,醬豆豉封進瓦罐裡,臘肉用塑膠紙包起再一口口吸盡袋中的空氣、以求近似真空的效果,一顆顆剝出的龍眼肉封在玻璃瓶中…………
渠江岸邊,在那竹木紮成的簡陋碼頭上,送別的母親偷偷又是強制的塞進女兒手中二十元錢。這還是上次「遣返」文陸送月蕙二百元的路費剩下來的。渡船被縴夫們拖動進入航道,母親的心也隨之撕裂,她坐在碼頭上捶胸大哭……
從渡船至重慶,換汽輪至武漢,轉乘火車到慶州,再轉車來汴州。四天四夜,月蕙渴了喝自來水,餓了啃幾口媽媽烙製的米餅。懷中那二十元人民幣硬是一分不花,因為她知道:那是媽媽的心!
陽光絢爛的中午,月蕙到達汴州。她走出車廂向檢票口走來,通過柵欄向站外看。汴州人打扮奇怪,初春季節,人人都是一襲風衣、雨帽、墨鏡、口罩,竟至男女難以分辨。
月蕙,紅色小西服外罩黃色軍式大衣,灰綠尼龍制褲,一雙球鞋,梳著兩隻「刷把頭」。沒脂、沒粉,右手挎竹籃,左手提兩隻布口袋,一看即知,是個「老土」。
「小姑娘來汴州做什麼?」一位鐵路公安上前問道,態度倒還和藹。
「求工啥!」月蕙毫無掩飾。
「你這麼小,能做什麼?」猜不出公安的用心。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事,年青人有年青人的事,你怎麼能斷定我在汴州就找不到飯碗?」
一番關心竟遭到如此不客氣的駁斥,公安把眼一瞪。但眼見對方是個口無遮攔的女孩,就此發脾氣未免顯得降低了「檔次」,便嚴肅了面孔,公事公辦地問道:「有證件嗎?」
「身分證還沒得,因為年齡不夠,有一封介紹信……」說著掏出一隻信封。
「介紹信」是鄉政府開的,無非是證明某人、性別、年齡……無犯罪記錄等。
公安尋不出瑕疵無法留難,只得把介紹信還給本人,語重心長地說:「出門在外不容易,汴州可不好混哪!」
「全中國每個地方都不好混,……」月蕙率直地答:「何止是汴州?沒什麼了不起!混不好就回家,大不了再來個『遣返』。我是個中國人,沒有人能開除得了我這個『人籍』……」一面說一面嘻嘻地笑。
「年紀不大,心眼倒不少,你就好自為之吧!」公安嘆息著說。
她竟闖過檢查。
可身後一位年青的檢票員卻對月蕙粗傲的態度老大不滿:「這四川人吃槍藥了?說話淨帶火星兒!」
「四川人沒得槍藥吃!……」月蕙連這點「委屈」也不受,回著頭反駁:「倒是辣椒吃了不少!」她揚揚左手兩隻布袋:「全是辣椒喲!」
周圍人大笑,魏雲英笑得彎著腰。人言四川妹子「辣」,果然名不虛傳!她不覺隨著月蕙身後走來。
一個個頭不高、也是穿雨衣的男青年橫站到月蕙面前,他倏地把墨鏡一摘,露出一張黝黑、頗帶歲月輪廓、過早成熟的圓臉。
「小六哥!」月蕙大喊,她放下手中的布袋、提籃,雙手搥打著文陸的前胸,高興得又跳又叫 。
文陸沒有說話,靦腆、拘謹的笑著。闊別幾近一年的月蕙不僅長高了,也多了一種說不出的……他不知該怎樣形容,俗話說:少女無醜婦,大概就是了!
他替月蕙提起布袋、提籃,二人並肩向廣場停車場走來。一輛牛頭車似乎經過了沖洗,乾乾淨淨,車旁站著一位比文陸高出整整一個頭的「大人」。
「文隆大哥!」文陸介紹。
魏雲英驚呆了面孔,這位高個子臉色冷峻、右頰一道傷疤,不正是當年「六四」幫她們轉運傷員,去年春天在「悅生堂」見面不願相認的,那位姓李的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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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