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破柙記 (51)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文陸明白了,這是個逃犯,不知怎的被他掙脫了手銬的一端。他是想以價值不菲的錢包來贖回他半自由的身體,找他這個鎖匠為他打開那另一端。
文陸裝做膽小如鼠的樣子,哆嗦著口唇央求道:「大哥,這可太嚇人了!您有難處我也有難處,您這是要叫我替您『蹲局子(坐牢)』……」
「用不著裝這餳像!」來人斥道:「人家學生們手無縛雞之力還敢跟當局玩民主,你擔待這點小事算什麼?再說不虧你!這隻錢包歸你,起碼夠你三四個月掙的。」
使文陸真正感到為難的是至今也沒弄清對方的確實身分。他究竟是「六四」脫險人士,還是江湖好漢、強盜、騙子、小偷?聽說話用詞前者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又把「六四」說得活靈活現。說是後者則又不像會有如此大的手腳。
「實在對不起,大哥!我不敢!」文陸決心進一步試探,仍是一付膽小的樣子。
「那就麻煩了!」對方沉下臉來。
「要是讓人知道了那就更麻煩了!」文陸不軟不硬。
「我有個外號,你知不知道?」
「我人小,知道的少。」文陸答。
「我的外號叫鬼見愁,我求人辦的事向來沒落空過。」他聲音沉重地說。
文陸想了想,鬼見愁的名子好像聽麟子說過,似乎是在華北一帶活動的義賊。是不是眼前這個人呢?倉促之間無法辨得真假,而眼前的事只要稍微疏忽就能惹上一場說不清的官司!
「我微不足道,大哥!……沒有外號,不過有個小名叫『六子』。『六』知道嗎?就是『混』!江湖呆的時間不長可混的場合不少。我求您,大哥!收起錢包,開門走人!我不懂事,可『開言不論他人非』這點規矩還是知道的,您請吧,我求您!」他把提包硬是塞回到對方口袋裡,然後逐客。
「嘿嘿……」鬼見愁淡然一笑:「你估量我不能多耽擱時間,想跟我『泡』,把我『泡』走對不對?告訴你!今天不辦完這件事我就不走。要是有人來抓我,我就咬你是同黨!所以,我不怕你『泡』。今天你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盯上你了!」說完,「啪」地一聲,從腰裡抽出一把七寸尖刀拍在案上。
文陸其實早就料到有這一步,在與對方唇槍舌劍之時,就裝做害怕的樣子暗暗退身向灰虎靠攏。此時不敢怠慢,輕輕解開灰虎的脖鎖,在牠臀部一拍!
灰虎騰地起身,呼嘯一聲越過火爐,半空裡向鬼見愁脖頸叼來……
那鬼見愁確然了得,不慌不忙,只用右手拒擋,幾個回合下來灰虎竟沾不得便宜。而且文陸驚訝地發現,對方竟能手下留情,只用刀把與灰虎糾纏,不用刀尖傷牠。
可是,文陸卻覷得機會用火鉤搭上對方左手銬的鍊條,猛力一拽。鬼見愁不提防有此一招,腳下不穩跌跌撞撞向爐子上碰來,文陸也網開一面,將肩膀一頂使他脫離燙傷,滾在地下。趁勢文陸把那手銬就近銬在工作案下的鐵支架上,鬼見愁成了「俘虜」。灰虎撲上欲咬卻被文陸喝止。
鬼見愁愣了半天才緩過神,端詳著文陸「哈哈」笑著:「行,行!小兄弟也是練家子,會兩手!哥哥我打雁遭雁鵮,想不到今天栽到你手裡。我服了,服了!」他把刀插進腰間,站起身用右手撲土,受左手的限制他已靠近不了文陸,索性掉轉屁股又坐在原來的椅子上:「不知兄弟師出何門?」他還有心談師論友。
「家傳,」文陸卻不願露底細:「跟我哥練過幾手。」
「令兄大名?」
「張文隆!」文陸不無自豪。
鬼見愁失望地搖搖頭:「孤陋寡聞,沒領教過。倒是你們河北人有個叫李麟的有些耳聞。」
「他怎麼樣?」文陸不知道麟子哥的大名竟江湖流傳。
「他替妹報仇殺惡霸,人稱他是活武松,是條漢子!」
「哦,你認識他?」文陸覺得好笑,對方這可真是在聖人面前賣經了,沒想到在他眼皮下即是李麟左右不離,不是親兄弟卻賽過親兄弟的「真兄弟」!
「不認識,聞名而已。」鬼見愁說的是實話。
既然對方與麟子個沒有瓜葛文陸也就無所顧忌。他把話迅速又轉入正題:「現在您打算怎麼辦?」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我,但憑發落,無怨無悔,只是……」他說了半截不說了,右手又拿起案上已被遺忘了的香煙:「能再抽一根嗎?」他突然問。
文陸不置可否地望著他。
鬼見愁打開爐門像是要彎腰取火剪,忽地,他右手從大衣裡懷裡取出一個紙袋就要向爐膛內丟去!……
文陸本就警惕著,此時當然不能怠慢。他用仍在手中的火鉤一撥,那紙袋飄落爐外,鬼見愁縱身去搶,卻被左手銬牽制手長莫及。急得他捶頭打臉,彷彿不勝追悔,然後「噗通」跪在地下:
「兄弟……兄弟!好心的兄弟,我求你,……我落到你手裡,得罪了您,你怎麼處置我都不含乎。殺,剮,上刑場,都任憑你,我毫不怪你,只怪我本事不濟,料事不精!可是……我求你,我求你,只答應一件事,把那紙口袋毀了,燒了!這樣就是我死了,鬼魂也不會來纏你。我的徒子徒孫也不會來找你報仇。我求你,求你!……」
顯然這紙袋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文陸揀起它就要打開……
「別,別!小兄弟別看!我求你!……」鬼見愁磕頭觸地,地面被碰得悶聲發響。
大概也想湊熱鬧,灰虎也狂叫不止。
文陸一心想弄個明白,他不顧鬼見愁的哀求就要揭開那紙袋的封口……
忽然門外傳來人聲:「這是哪兒來的狗叫?張文陸!……你養狗了?」說著前門就要被打開……
鬼見愁是江湖老手,文陸也不是「嫩雛」。二人各自迅速的反應,文陸把紙袋隨手塞進貨架靠牆的夾縫裡,鬼見愁反身倚在工作案上,以敞開的大衣遮住那被銬的左手……
來人四十歲左右,大衣袖口上配著一道紅箍:「警民聯防」。
灰虎狂叫被文陸喝止。
「張文陸!」聯防隊員瞪著兩隻大眼:「市場公約規定不准養狗,你是明知故犯是不是?」
「是,是!……不,不是,老趙同志……不是!……我錯了,我錯了!認罰,認罰!……」文陸狼狽地張口結舌。忽然他看見鬼見愁背著來人向他擠眼並用手指著他自己,於是心領神會,一個移花接木之計湧上心來:「是我這位老哥,他第一次到我們市上來,不懂規矩,帶來一隻狗。也是我們存了個儌倖之心,覺得下雪天人少,不會驚擾別人……」
「是呀,是呀!」鬼見愁竟隨聲附和:「不怨我這小兄弟,是我不懂咱市規!認罰,我認罰,……也該罰!」說著抽一根「大中華」塞到來人手上。
文陸趕緊為他點煙。
「這市場公約是大夥訂的,縣工商局批准的。你不遵守,他不遵守,豈不成了廢紙?」老趙繼續訓斥,但口氣卻緩和許多:「這狗可不同於別的畜生,容易傳染狂犬病,真有個好歹你兜得了?」
文陸、鬼見愁都唯唯稱是。
「趕緊處理了,下不為例!」他吐了個煙圈,意思是網開一面了。
文陸兄弟平日人緣不錯,在「市場管理處」眼裡是「守法戶」。
「幹什麼哪?」老趙改變話題,眼睛打量著鬼見愁。
「下雪天,活少人也少。這位老哥專為找來聊聊天,解悶,順便……」文陸比劃了一個酒盅姿勢:「您有空沒?一塊暖和暖和!」文陸裝做要拉幹部「下水」。
「是呀,一塊喝兩盅,去去寒氣!」鬼見愁也推波助瀾。
「別,別!……」老趙推辭,他模仿電影中日本鬼子的腔調,先指著香煙:「這個的……還可以!」又比了個酒盅指著說:「那個的……不行,腐敗大大的!……」
大家笑了。
「趕緊把狗處理了!別讓別人挑理。」老趙說著輕鬆告別,鬼見愁把一盒「大中華」硬塞到他口袋裡。
幹部剛一離開鬼見愁就要說話,可是文陸卻忽然把手指豎在嘴唇上打了個「噓」,原來那老趙又回來了:
「忘了提醒你。大雪天,人少,要注意安全!防火、防盜、防事故。剛才『聯防隊』還打電話通知,惠山監獄農場逃了個刑事犯,要我們注意緝拿呢,可不敢麻痺大意了!」
文陸冷眼看鬼見愁,他躬身彎腰諾諾稱是,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彷彿他倒是這裡的主人。
二人再次送走聯防隊員,從門縫裡看著他遠去。鬼見愁對著文陸又鞠躬又作揖:「兄弟!兄弟!哥哥我這雙招子(眼睛)白長了,有眼無珠!哥哥我把你當成是『趟路的(即為政府效力的坐探)』實在該死!我明白了,你是『場面人(自己人)』哥我向你陪禮!……」
文陸沒有接他的話,卻向貨架後取出紙袋對他說:「要是燒了的話你不後悔?」
「那是,那是,……」鬼見愁接連點頭。
「這到底是什麼?」文陸好奇心又上來了。
「你打開看看!」鬼見愁陰沉著臉反而慫恿著文陸。
文陸打開紙袋從裡面拿出一封信和一個錫紙包裹的扁酒瓶。再小心地揭開錫紙,卻嚇了一跳,酒瓶裡泡著一個人的大拇指:「這……這是什麼?」他的心呯呯直跳。@#
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