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約莫凌晨兩點,阿塔回到監房,頭髮凌亂,遮住半邊臉,在日夜亮著的日光燈下,她的臉色格外慘白。阿塔避開兩位值班女囚直視過來的目光,走到自己的鋪位,抓起香皂、毛巾,急步奔入廁所邊的洗漱間淋浴。按照監規,每天只允許沖一次澡,而且有時間限制,每次不能超過五分鐘。阿塔已經進去很長時間了,仍不見她出來。
嘩嘩的放水聲把一監房的人全吵醒了,大家仰起頭互相交換著疑惑的目光,也有低聲議論的。當阿塔從洗漱間出來,回到鋪位躺下時,一直沒吱聲的牢頭大臉盤這時開腔了:「都給我閉嘴,誰要再說話,我就按破壞監規懲罰她。」
清晨六點,嗚的一聲像火車汽笛似的起床號準時響起,女囚們一個個從鋪位上彈了起來,快速把被褥捲成一團,推到牆根,然後一個個盤腿坐在各自睡覺的地板上,等待叫號上廁所、洗漱。
大臉盤突然發覺阿塔躺著沒動,上前推她:「你怎麼了,還不起來。」
坐在幾個人之外的老太婆急得直喊:「再不起來,就要有麻煩了!」
阿塔掀開被子,慢慢坐起身,一臉疲憊,不難看出她根本就沒睡覺。
突然她開始抽泣,吶吶地說:「我要去告他們。」
太婆關切地問:「告誰?出了什麼事?」
阿塔哽咽了好半天才說:「昨天晚上他們強姦了我。」
隨後,她說出了白臉和黑臉的名字。
整個監房安靜下來。很快女囚們分成兩派:一派要阿塔寫控告信,找機會交給看守所的上級部門;另一派要阿塔忍氣吞聲,天下烏鴉一般黑,官官相護,就算有機會把控告信送上去,也會被層層往下轉,說不定又轉到白臉黑臉的手上。
「那你可就慘啦!」老太婆警告說:「一年前有一個女囚,不知什麼原因得罪了看守所某領導,結果被找了個茬,關進禁閉室,先吊在鐵門框上,後綑在鐵椅上,每天只給她吃一個小饅頭、喝一小杯水。動不動就挨打,如果喊叫就用膠帶封嘴。沒出十天人死了,有誰管?弄死個人就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
阿塔對兩派的爭論似乎充耳不聞,眼睛直愣愣盯著牢門。老太婆連聲催問:「你到底怎麼想?」阿塔回眸看著眾人,語氣執著地說:「我要去告他們。」
「叫管教來處理吧。」大臉盤這時發話了。她轉身走向牢門,老太婆想阻止已來不及,大臉盤按了一下門邊的報警按鈕。
氣氛頓時緊張了。女囚們趕緊回到各自的位置盤腿坐下,心驚膽顫,連大氣都不敢出。沒過幾分鐘,牢門開了,進來的不是女管教,而是白臉。大臉盤帶頭,女囚們紛紛跟上,一個個站起來,像軍人一樣立正、挺胸。白臉表情嚴肅,目光威嚴地掃視全場,最後停留在依然坐著的阿塔身上。
大臉盤趨步向前,畢恭畢敬對白臉說:「報告領導……」
白臉沒等她往下說,做了個手勢,返身出門。大臉盤緊隨其後。
當大臉盤重新出現時,已經變了個人,滿眼騰騰殺氣。
她一邊指著阿塔,一邊對尖下巴和另一個渾身蠻肉的女囚大聲下令:「把她的衣服給我扒光。」
女囚中有人驚叫了一聲,但沒人說話。兩人走過去把阿塔按倒在地,又撕又扯。阿塔竭盡全力反抗,但無濟於事。隨後她被拉了起來,尖下巴與蠻肉女一左一右抓住她的兩隻胳膊,推搡到大臉盤面前。
「都給我聽著!」大臉盤清了清嗓子,開始背誦白臉交代給她的話。
「領導說了,這個女人很壞,不僅企圖分裂偉大的祖國,而且還捏造事實,誣陷領導。為了打掉她的囂張氣焰,我們必須狠狠收拾她!」
「你!」
大臉盤朝離她最近的一個女囚擺了下頭,暗示她動手。女囚遲疑地走到阿塔旁邊,對準她的小腿不輕不重踢了兩下,然後迅速走開。大臉盤大怒,衝過去打了女囚兩耳光,邊罵:「沒用的東西,你要是不好好表現,我就報告領導,關你禁閉!」
沒人不害怕禁閉室。女囚這下瘋狂了,上前朝著阿塔的胸部、下腹、大腿,一陣亂踢亂打。阿塔疼得彎下腰去。她又揪住阿塔的頭髮,用手掌狂抽她的臉,邊說:
「我叫妳分裂祖國!我叫妳誣陷領導!」
直到大臉盤叫停,她才喘著粗氣,揉著酸痛的胳臂離去。
大臉盤又一擺頭,有三個女囚同時都以為是在叫自己,一齊湧了過去,你推我拉,把阿塔摔倒在地,然後抬腳一陣亂踩。從阿塔的額頭、嘴巴、脖子,一直往下,直踩到乳房、腹部、下身、膝蓋、腳上。痛不欲生的阿塔幾乎要休克了,突然就聽老太婆喊起來:
「不能再打了,要出人命了!」她走到大臉盤跟前,噗通一聲跪下了。身後好幾個女囚也跪下來。
不要說大臉盤吃了一驚,那幾個正大打出手的女囚也停住了。
「好吧,看在你為她求情的分上。」大臉盤臉色緩和了一些,因為老太婆資格最老,她對她一直比較客氣。
「不過——」大臉盤瞅了瞅蜷縮在地上的阿塔又說:「她必須寫保證書,保證今後不再誣陷領導。」
全身青一塊、紫一塊的阿塔這時勉強支撐著坐起來,幾大片醬色的淤血凝固在額頭、臉頰上;兩片嘴唇紅腫、外翻,嘴角撕裂開一道傷口,向外淌著血。顯然她聽見了大臉盤的話,她困難地蠕動了一下嘴巴,從嗓子眼裡發出的聲音,雖然細小,卻異常清晰:
「我要去告他們。」
站在阿塔身後的蠻肉女罵了句:「死不悔改!」抬腿用力一腳,哐!踢在她後腦勺上。尖下巴跟著補了一腳。阿塔倒下了,昏死過去。
直到下午,阿塔才恢復知覺。老太婆正好坐在身邊,關心地看著她。
阿塔剛一睜眼,老太婆就問:「感覺怎麼樣?」
阿塔斷續說:「頭疼,疼得厲害。」並煩躁地說:「渴、渴。」
老太婆把從看守所小賣部高價買來的果汁打開,倒在杯子裡,扶阿塔坐起身。阿塔一氣喝了小半瓶,又躺下了,開始昏睡。到了吃晚飯,每人兩個饅頭、半碗水煮白菜,老太婆把阿塔的那一分端過去,叫醒了她,要她吃飯。阿塔表情遲鈍,木然地看著老太婆,好像面對的是一個陌生人。老太婆馬上意識到阿塔已經不認識她了。阿塔對著老太婆嘰哩咕嚕說了一大堆話,全是藏語,老太婆沒聽懂一句。最終阿塔什麼也不吃,轉過身繼續昏睡。
到了深夜,阿塔突然坐起來,帶著憂傷的面容,開始唱歌,一首接著一首。兩名站著值班的女囚驚慌失措,但沒有干預。其他躺著的女囚也不吱聲,除了大臉盤,她罵罵咧咧掀開被子站起來,朝著阿塔喊叫:「妳的皮肉是不是又癢癢了,還沒挨夠打?」
阿塔毫不理會,繼續唱,聲音更大了。出乎意料,大臉盤沒有動手打阿塔,只嘟囔了一聲:「你等著吧,會有人來收拾你。」然後靠牆坐下,嘴裡仍在罵罵咧咧。
整個看守所的監區,差不多都聽到了阿塔的歌聲。值班管教氣急敗壞走進來,大聲喝斥阿塔,阿塔沒有任何反應,繼續唱歌。
管教回身問大臉盤:「你說她會不會瘋了?」
大臉盤緊張地答:「別問我,跟我有什麼關係!」
管教臨離開前吩咐大臉盤:「你給我注意觀察。」
第二天場面更加混亂。阿塔沒再唱歌,開始在監房裡來回地走,神色怪異,嘴裡說著話。時而聲大,好似跟人吵架;時而聲小,好似跟人密談。還嘶啞著嗓子自言自語不停地訴說,有女囚試圖跟她交流,卻發現她不但不會說漢語了,而且也聽不懂了。監房裡湧進好些看守所的管理人員,阿塔一看見裡面有白臉黑臉,立即發出淒厲的叫聲,脫下腳上的破布鞋,朝著他倆邊扔邊衝過去,半道上,忽然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站在人群裡的黑臉暗自呼出一口氣說:
「我看她是真的瘋了。」
白臉招呼來幾個管教,把阿塔抬上一輛警車,送去醫院。診斷結果,阿塔不僅已經精神分裂,還有其它尚未查清的急病,總之,病情嚴重。
徒洛把早已喝乾卻依然握在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幾粒晶瑩的淚珠在臉上滑動。我一直低著頭,兩手捂住臉,一言不發,早已哭成淚人。徒洛突然又衝著我叫喊:「你為什麼就不能給她打一個電話,或者發一個短訊?為什麼呀!」
我痛不欲生地說:「你就別再說了,我恨不得一頭撞死!」
(待續)@#
──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