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把阿媽送到家後,阿塔又返回成都。她沒告訴任何人,直接去了國安所在地。這次她沒有拉橫幅、手拎擴音喇叭,而是闖進位於大門一側的接待室。一個值班的中年男子,正在看報紙。
大約是因為阿塔年輕貌美,中年男子以滿臉是笑相迎。
阿塔開門見山說:「我要見領導。」
中年男子語氣溫和地問:「哪一位領導啊?」
阿塔不知道國安老友的名字,只好又比又劃形容他的長相。中年男子似乎弄清楚了,起身為阿塔倒了杯水,邊問:
「找領導有什麼事?」
「想請他把張哥放了。」
「張哥?」
中年男子困惑地皺了皺眉頭。阿塔趕緊解釋。終於,對方聽明白了,臉上的笑也沒了,沉吟了一下,他拿起話筒,撥了個號碼,接通後還沒說上幾句,突然撂下話筒,對著阿塔一聲喝:
「你給我出去!」
阿塔已有心理準備,不慌不亂。
「我不會走的,」她聲音不大,透著固執。
「不會走的,除非……」
「我要你走,你就得走!」中年男子口氣嚴厲,打斷她的話。
「除非——」阿塔彷彿沒聽見,繼續把話說完:「你讓我見到我想見的人。」
中年男子發怒了,衝到阿塔跟前。
「你可要搞清楚這是什麼地方!如果再不走,我要動手啦!」他邊說邊不停地活動手腕,好像拳擊手上場時的動作,隨時準備出拳。阿塔沒有躲閃,索性坐了下來,把臉轉開,看著房間的另一端。中年男子見威嚇無效,又回到辦公桌前去打電話。
往下的發展有些詭譎了,打完電話的中年男子不再說話,拿起報紙裝模作樣地讀起來,就像阿塔不存在似的。外面下起雨來,雨珠子敲打著屋頂,劈哩啪啦響成一片。天色昏暗,應該到傍晚了吧?阿塔瞥了一眼腕上的手錶。肚子裡突然一陣蠕動,發出咕咕聲,餓啦!大半天沒吃東西,只喝了一杯水。堅持住。她叮囑自己。這時電話鈴聲響了。中年男子接起電話,邊聽邊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瞅著阿塔。
忽然,他站起來,繞過辦公桌走出門去,房門在他身後自動關上了。房間一下子顯得空空蕩蕩,雨聲也彷彿大了起來。阿塔擔憂地坐直了身子。由於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又孤單一人,阿塔的心在發抖。
當接待室的門再度打開時,一個高個頭,一個小矮個,一前一後走進來。噢,天哪,這不就是那兩個毒打過她的人!阿塔緊張地跳起身來,大禍臨頭,她只能豁出去了。
衝著一高一矮,阿塔直喊:「你們要抓我,就抓吧!我只求你們把張哥放了。」也許是過於激動,阿塔嗚嗚地哭起來。
高個頭與小矮個互相對望了一下,高個頭先開口:「我們不是來抓妳的。」然後小矮個說:「你想不想去見張哥?」
「見張哥?」阿塔又驚又喜。
「帶我去見張哥?」
畢竟是太突然,阿塔又搖了搖頭:「你們在騙我,我不信。」高個頭說:「騙你幹嘛,跟我們走吧!」
小矮個說:「等到了你就知道啦。」
門外停著一輛八人座小巴士,阿塔坐最後一排,一高一矮坐在她前面,兩邊車窗掛著窗簾。開始時阿塔完全沒有睡意,
興奮中帶著焦急,坐立不安地等待,竟又忘了空空的肚腹。真的就要見到張哥了?仍有些半信半疑。她幾次探過頭去想跟一高一矮說幾句話,沒人理睬她。雨仍在下著,天色完全黑下來。小巴士在高速公路上開了將近一小時,漸漸,阿塔有了倦意,意識變得迷糊,睡了過去。猛然醒來時,她感覺車身在抖動、顛簸,透過前方車燈形成的光柱,清晰可見小巴士正行進在一條坑窪不平的土路上,不時地上坡、下坡,顯然進了山區。這是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呀?阿塔正想著,小巴士停下來。
「下車吧。」耳邊傳來小矮個的喊聲。他已經站在車門外了。高個頭坐著沒動,當阿塔從旁邊穿過時,他伸出一隻手擋在前面。
「把你的手機給我。」阿塔摸索著掏出手機,高個頭一把抓過來,打開手機後蓋,取出電池,然後把手機還給阿塔。
「去吧。」他面無表情地說。
阿塔跳下車,舉目四望,黑壓壓的一片,既看不見房屋,也沒有人影,雨仍下著,不知從何方傳來幾聲野狗的哀嚎聲。
「張哥呢?張哥在哪裡?」
阿塔轉身去問小矮個,正好看見他鑽進小巴士,隨手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阿塔完全曚了,呆呆地立在那裡。從車裡傳來小矮個幸災樂禍的聲音:「你自己走回去吧!」
高個頭忽然把頭伸出車窗。
「別讓我們再看到妳,」他惡狠狠地說:「妳要是不聽話,我們可就不客氣了,直接挖個坑,活埋了妳!」
小巴士原地掉了個頭,開走了。阿塔跟在車後追著喊:
「把張哥還給我!把張哥還給我!」
她沒跑多遠就不得不停下,喘著氣,飢餓感又襲上身來。阿塔眼冒金星,心頭發慌,她強撐著使自己能夠站穩。雨水濕透了頭髮、衣衫,一股涼風吹來,她禁不住打起寒顫來。上當受騙,被拋在這個前不沾村、後不沾店的荒山野地裡,阿塔憤怒已極。她對著小巴士消失的方向尖起嗓門又叫了幾聲,然後把雙手緊緊摟在胸前,趔趔趄趄往前走。雨中的路面,像個爛泥塘,深一腳、淺一腳,走起來格外費力。她沒想到會迷路,以為只要順著土路走,一直走,怎麼也能走到公路上吧,怎麼也能攔到一輛去成都的車吧!
或許是因為情急,心急,走得急,當前面出現岔路口時,阿塔也沒有多想,就順著其中的一條路走去。夜色昏暗,視野迷濛,她穿過一片樹林,爬上一道斜斜的陡坡,忽然發現,路沒了!腳下是一片鋪滿鵝卵石的河灘,再走沒多遠,難辨深淺的河水擋住了去路。阿塔意識到走錯路了。嘩嘩的水流聲在靜夜裡聽著格外驚心動魄。立在岸邊的幾棵樹木,東倒西歪似鬼影幢幢。野狗的哀嚎聲又響起來。阿塔突然感到恐懼,一個急轉身往回跑,下陡坡時,一腳踩空,摔倒在地,還連滾了兩圈,臉上、手上、身上沾滿了泥漿。阿塔軟軟地、一動不動地躺著,多想就這麼躺下去,不要再聽,不要再想,不要再看,永遠就這麼躺下去。淚水湧出,順著眼角,和著雨水,無聲地流淌。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一鉤彎月,明晃晃頂頭照著。我不會就死在這裡吧?一道念頭閃過。我怎麼能死在這裡!阿塔一骨碌坐了起來,力氣又回到她身上。掙扎著,她站起身,繼續沿著陡坡往下走,一路不知跌了多少次跤,才回到岔路口。又不知跌了多少次跤,有時甚至連滾帶爬,總算來到公路邊,天已經濛濛亮了。
七十二
電話那端的徒洛,靜靜聽著阿塔敘述這段經歷。
徒洛說:「算你運氣好,攔到了去成都的車。」
阿塔說:「我當時的樣子夠嚇人的,誰敢讓我上車呀!幸虧路邊有條水溝,我洗了洗,把頭髮重新梳過。就這樣也在路邊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到個好心人。」
徒洛急切地勸她早點離開成都。
「別叫阿爸阿媽擔心。」
阿塔語氣沉靜地說:「他們都支持我,我不能走,張哥還在監獄裡。」
徒洛急喊:「你的意思是你還要去?還沒吃夠苦頭呀!」
阿塔冷笑說:「我不會再去了,我要找更大的官。」
徒洛沒聽明白:「什麼?更大的官?」
阿塔說:「你還記得不,張哥有個古董瓶子,叫什麼窯變釉的,被錦江會所的黃老闆送給了副省長,就是那個主管國安的副省長。我在省政府的網站上看到了他的照片和介紹,一個頭髮抹得油光水滑,左眼大、右眼小的人,我準備找他去。」
「麼麼(我的天哪)!」徒洛也像李斯一樣大為驚訝。
「你怎麼可能找得到他?」
阿塔的口氣裡充滿自信:「副省長每天總要上班、下班吧!」
這是徒洛最後一次跟阿塔通電話。
阿塔是在省政府大門前被抓走的。她天天都去等候。那裡戒備森嚴,有七、八個持槍的軍人在站崗,還有一個戴白手套的當官模樣的年輕人巡守。每當她靠近大門時,軍官會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著她厲聲吆喝:「走開!走開!」
於是阿塔找了一個便於觀察的位置。當車輛從大街往省政府開時,到這裡要拐彎,車會放慢速度。
偏就那麼巧,這天上午,一輛賓士轎車打著拐彎燈從阿塔前方開過時,眼尖的阿塔突然發現副省長就坐在靠車窗的後座上。眼看快要開進省政府了,軍官面對轎車,雙腿併攏,立正,行舉手禮。阿塔周身的血液呼啦啦朝上湧,什麼都不顧了,她衝向轎車,嘴裡喊著:「咯嗨嗨,咯嗨嗨。」
司機不知所措,竟踩住了剎車。轉眼之間,阿塔已經到了車跟前。清晰可見的,是副省長驚恐萬狀的眼神、張得大大的嘴……她還沒來得及隔著車窗對副省長說出任何話,已被軍官從側面狠勁兒推開。阿塔不停歇地喊叫。司機回過神來,一踩油門,快速把車開進了省政府大院。
一開始,以為是恐怖分子襲擊,隨後確定為「對社會心懷不滿」。調查組向副省長匯報時,建議以「尋釁滋事」的罪名,對阿塔處以刑事拘留十五天。這一建議被副省長斷然拒絕,他餘怒未消拍著桌子說:「這不是什麼普通刑事犯罪,而是分裂分子企圖製造事端,破壞國家統一、民族團結、社會穩定。」
最後他下達指示:「必須嚴加懲處。」
(待續)@#
──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