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醫生為阿塔檢查、上藥,外傷無大礙,有輕微腦震盪,需靜養。
在藥房坐等拿藥時,頭上纏滿繃帶的阿塔,軟塌塌靠在椅背上。她的身體像一片在風中抖動的樹葉,看得出她竭力忍住疼痛,兩眼圓睜,悲憤在眼波裡翻騰,難以平息。
我握住阿塔雙手,心疼地說:「對你,可是個教訓,我相信你不會再做這種傻事了。」
「傻事?」阿塔鎖緊眉頭,表情固執地說:「這不是傻事,不是,就不是!」
「行行,算我用詞不當吧!」我攤開雙手,向阿塔表示歉意。
「讓我來想想該怎麼辦,但你必須聽我的,不能再去了。」
「要是國安不放人呢?」阿塔反問我。
我只好把國安老友在電話裡說的話轉述給阿塔。
「什麼國家機密呀,嚇唬人的!」
阿塔好像忘了疼痛,聲音老大。
我環顧四周,同時要她壓低嗓門。
「我還不了解我哥,」阿塔的音量也沒變小。「長期在生意場上混,能不結下幾個冤家?我已經說過,是遭人誣告、陷害。」
不等我想好該如何應答,手機響了,一看,無來電顯示,立馬明白誰打來的。我朝阿塔指了指手機,邊聽邊起身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
國安老友開口問:「你跟阿塔在一起?」
我挖苦說:「明知故問,我的行蹤不都在你的掌握中。」
國安老友帶著公事公辦口氣說:「阿塔手機我派人送到你家,交給了保姆。」
我聲調激昂起來:「你們隨便打人,必須道歉!」
國安老友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冷笑:「別自找麻煩啦,你是個明白人,眼下最該做的是什麼?你還想不想帶阿塔出國?」
我心裡一噗通,脫口問:「你也知道阿塔在申請護照?」
國安老友沒說話,掛了機。
我回到阿塔身邊。她緊張地望著我。
「國安老友來的?」
「是他。」
「說了些什麼?」
「你要再去示威,就出不了國了。」
「不出就不出。」
「苦頭還沒吃夠呀,老實待著,聽我的消息。」
五十八
我把那幾件晚清和民國的瓷瓶親自給黃老闆送去,想請他再邀請李祕書來會所吃飯,我打算直接向李祕書求助。事先與黃老闆約了見面時間,我準時趕到,會所接待員說:「黃老闆已經離開了。」我張口結舌:「沒留下什麼話?」接待員答:「就說了一句,要你把東西交給我。」
再清楚不過了,黃老闆有意躲我,十有八九是國安老友打了「招呼」。
駕車回家的路上,接到牌友們電話,問我有沒空,一起吃個晚飯。好久沒碰面了,挺想念這幫哥們。我發短訊告訴阿塔我要晚些回家。
我們約在大海灣酒樓。趕到時,牌友們已經入座,看見我格外親熱,幾乎異口同聲地關心我:「你看上去瘦多了。」
王耳長嘯一聲:「嘎登還沒找到呀?」
李斯信口吟出一句詩:「為伊消得人憔悴。」
趙悟嘎嘎嘎地笑起來:「你娃頭兒活該,誰叫你『衣帶漸寬終不悔』呢!」
我哪有心情跟他們閒扯,沮喪地說:「人是有下落了,不過,眼下……」
我講了嘎登被國安祕密關押至今,以及阿塔挨打的經過,還拿出阿塔額頭受傷的照片給他們傳看。
「這口氣我無論如何也嚥不下去!」我瞪著大眼憤怒地說。
牌友們不約而同地望著我,從他們的眼神裡,我讀到了這樣的話:你鬥得過嗎?歇歇火吧!
「各位,有什麼高見沒有?」我懇求說。別無它法,只能向這些多年的老朋友求援了。
一陣難堪的沉默。王耳低頭擺弄手機;趙悟抬頭遙望,表情木然;李斯目光閃爍,欲言又止。
突然王耳冒出一句話來:「你的手機是被監控的吧?」
趙悟慌張地眨了眨眼睛說:「搞不好國安就坐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
王耳受驚似的跳著站起來,一條腿撞到椅子上,絆著了,上身朝前傾斜,差點摔倒。他不免尷尬,掩飾地笑笑,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有點急事要處理。」邊說邊拔腿就走,把手機的耳機忘在桌上。
我抓起來衝他喊了聲:「接著!」扔了過去。
這時趙悟也站了起來。我不等他把臨時編造的理由說出口,就指著餐館門喝道:「別廢話了,要走就走。」
回頭再看李斯,他穩坐不動,嘴角微微翹起,掛著一絲嘲笑。我帶著悲愴的神色,開始大罵趙悟,小人一個;特別是王耳,忘恩負義:「那個大罐就值幾百元,我給了他一萬,純粹是見他生活困難想幫他一把。我有難處時,他竟然是這德性!」
李斯勸我:「不必生氣,趨吉避凶,人之常情。」
說著,彷彿想到了什麼,微微一笑:「還記得徒洛說的話嗎?藏人交朋友,最後都成了兄弟;漢人交朋友,最後都成了敵人。」
我問李斯:「你為什麼不走?」
他款款作答:「我就是想證明,咱漢人交朋友,也能成為兄弟。」
我突然想大哭一場,手顫抖著抓起桌上的茶壺,往李斯的茶杯裡添水。
「你有沒有想過該怎麼辦?」李斯用詢問的目光掃視著我。
「我?」我把茶壺往桌上猛一擱,半晌無言。
李斯咧開嘴,露出寬厚的微笑問:「你就沒想過請律師?」
「你好像比我還天真!」我心煩氣躁打斷他的話。
「誰不知道中國的律師也就是個擺設,一旦聽說跟國安有關,保不定比王耳、趙悟溜得還快!退一萬步說,真有律師敢接,也是白忙活。哪怕你翻爛法律條文,有多少證人、證據,就算你雄辯滔滔,到頭來,誰理你?還不如領導的一句話!」
「你能不能聽我講完?」李斯端起茶杯往嘴邊送,但沒喝,放了下來。「那個國安老友可以阻止黃老闆,但他阻止不了律師。當然,我說的這種律師不在本地,必須去北京請。明白了吧?」
我如墜五里霧中,直問:「從北京來的律師,難道就不是擺設了?」
李斯又是搖頭又是蹙眉:「你的腦袋瓜怎麼不開竅?打個比方,我知道一家設在北京的律師事務所,叫『鼎盛』,事務所老闆的父親是國家前領導人,還活著。假如你能請到鼎盛的律師—」李斯意味深長地瞅著我。
「還不明白?」
我這才恍然大悟:「有來頭,有背景,有關係,有能耐。好主意,哈,好主意!」
我脫口問:「要多少錢?」
「不會少吧!」李斯端起杯子呷了口茶。
「你得有心理準備,找鼎盛的都是些闊佬。」
「只要能放人,花多少錢我都不怕,只是……」
忽然我感覺嗓子發乾,一把捏住茶杯,卻發現裡面沒水。急急地抓起茶壺斟水,就往嘴裡灌,哇一聲又吐到地上:
「燙死我了!」
五十九
我不是不擔心花錢,然而更擔心,花了錢也辦不成事。國家機密!這四個陰森森的字眼像針尖從我的心臟劃過。成功的機率有多大,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我把憂愁隱藏在心裡,在阿塔面前表現得信心十足。阿塔聽說我要去北京請律師,擔心地問:「那得花很多、很多錢吧?」我說:「你就不要管了。」她說:「我當然要管。」說完這句話就忙她的事去了。
直到快吃午飯時,我才發現阿塔不見了。保姆說看見她出門。我打她手機,空響,沒人接。正著急,我聽到阿塔進門的聲音。
「你上哪兒去了,怎麼不接電話?」阿塔走進客廳時我跟在她後面問。
阿塔像散了架似的朝沙發上一躺,身子蜷縮成一團。我注意到她滿臉愁容。
「去銀行了。」阿塔咕噥了一句。
我沒發聲,靜等著她往下說。
「我哥有一個帳戶,讓我替他管理,我想把錢取出來,結果……」
阿塔失聲大哭,邊說:「帳戶已經凍結了!我真笨,真傻,當初我哥被綁架時,就應該趕緊取。」
我慨嘆地問:「裡面有多少錢?」
阿塔說:「好幾十萬呢,想取出來付律師費。」
我在她旁邊坐下來,安慰說:「這些錢不會丟的。」我埋下頭吻了吻她婆娑的淚眼。「聽話,別再到處亂跑。」
然而,當我收拾行李準備進京時,阿塔也收拾起行李來。
「我要回去看阿爸阿媽,陪陪他們。」
阿塔的聲音格外輕柔,目光飄忽不定,若有所思。忽然她唱起歌來,是那支在大渡河邊聽到的歌,憂鬱的情調裡,不僅僅透著哀怨、悲涼,更有一種來自心靈的狂躁。
(待續)@#
──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