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他要走，都是一場劫難。勢必得提前一二日醞釀離別之意，而她免不了要大哭大鬧，一直糾纏到他上飛機。他的工作、公司、會議、商務，十萬火急的藉由，漸漸地，都不成立了。這些都不能再說服她。嫉妒和占有欲，還有無窮無盡的不安全感，在她的心裡充滿。根本上，不允許他有她不在場的生活。在意念裡，她是一個女版的張飛，他從前的生活是一個敵人的山寨，她要明火執仗跳將過去，發願要統統打個稀爛才解恨。

正如離去是艱難的，來到也成了艱難之舉。她依舊是那個人的心上之人，在遠方，是他流落的親人。然而，根本上，那個人，雷灝，他真的沒有能力離開他現在的生活──在宿命的周長裡，他窮其一生只是一個孜孜不倦的小螞蟻，在可笑的距離裡奮力地奔走。好似全心全意地愛，去感受，去生活，試圖創新，試圖改弦易轍，試圖另一場抵達⋯⋯然而，一種自始至終的無力感和自覺荒誕，有如陰霾的底色，籠罩他所有的行為。他明白：生命這個大課題，冥冥之中，命運是先於他所有行為的一個既定的程序。

在深圳，朱錦依然在等待他最終的來到──無論如何，她和他之間，會有一個結果。她牽掛他前次來未曾吃上喝上的，她撒潑發作起來，要死要活地鬧，鬧得他滿面戚容地離開，她想著，心裡全是難過，然而她自己也似窮途末路了，不逼他，她也是活不了。她在他面前演慣了瘋婆子，然而，心裡天真地以為，這些都不算數，等到有一天，她會對他好起來的。

因為雷灝，她背叛了她的母親，她從未曾想過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所有的罪魁禍首，歸根究底，她罪及自己，更罪及雷灝。也許，完成這一樁錯誤的唯一方式，就是將這條路走到底，走到黑，走到盡頭。

然而，男女之間的決裂，並不需要很多的回合。只是許多個電話打過去，總是不通，似乎是她的來電被設置了屏蔽，還有她狂轟濫炸，晝夜不息的手機短訊和郵件，無論是最惡毒的謾罵還是最柔媚深情的思念，都沒有任何的回音。後來，她換個電話，終於打通了，也立即被雷灝接聽了，真的說上話了，對方倒不溫不火，也沒有解釋為什麼消失，更沒有時間聽她的斥責和謾罵，因為他的公司，永遠永遠十萬火急地忙，他的禮貌和語氣簡短，好似銅牆鐵壁，無懈可擊，卻讓她突然失去了底氣。幾次下來，朱錦便完全亂了分寸。她第一次發現，一直以來，她對他的把握，對他的頤指氣使，原來，底氣都是他給她的，現在，腳底下的地板突然全部抽空，她發現──其實，她對於整件事情，對於雷灝這樣的一個男人，一點把握都沒有。根本上，她並不了解，他的內心世界。她所熟悉的那些，都是他展示給她的。除了他喜歡她，他真正的為人行事，她根本一片茫然。

她常常一整夜不闔眼，靜坐在窗台的臥榻上，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城市，靡麗燈火，接壤連雲，鋪天蓋地。還有燈海之中，影影綽綽的嶺南起伏的山影，山外也全都是燈海，映紅了那老顏老色的天。這是多麼陌生的地方啊，又是勢利的，這樣的城池，一個人的死活，沉浮，根本上，天大的事，連一點聲響都不會有。她是怎麼會，來到這樣的地方呢？她想到她的母親，在那封閉的小鎮上，孤寂的日子，她們在這世界上，都是這樣孤苦伶仃，然而，際遇讓她們彷彿永無相會之日了。

她大把大把地脫頭髮，寢食全廢，卻每天掙命似地去上班。不能不混跡人群中，多少還沾點人氣。一個人的時間太難，彷彿一條空白的河流淌過來，沒有聲響，也沒有岸，洶湧無極地湮沒她，實在是可怕極了的。

她處在一個絕對真空的時間裡，每一分鐘的流逝，都那麼吃力。彷彿是勒在脖子上的那根繩子，越勒越緊，她已經快熬得要死了，時間卻只過去了那麼一點點。她渴望著有一個電話，或者，哪怕是一個短訊，三言兩語，就能將她從這孤絕之中救出去，緩一口氣，遲一點再死。

人在這樣的境遇中，觸覺都格外的靈敏，從牆面上簌簌流過的光影，從房間的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還有從樓底傳來的市聲，她能清晰地分辨出一條街之外，紅綠燈路口的車輛流淌頻率，此起彼伏的喇叭聲的聲音來源的不同。任何一點動靜，都會在她荒涼的空間場，引發良久的擴散和迴盪。

那份資料袋，就是這樣，在她的視線中，輕悄悄地，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從門縫裡推進來。這幢位於繁華市中心的單身公寓，是周圍無數的商戶店家眼中的客源，不知有多少的廣告單、外賣卡片、折扣券，繞過物業管理的門禁森嚴，出現在電梯口、樓梯間、每家每戶的房門底下。全是四周的店家，琳瑯滿目的美容院、特色餐館、酒吧、糖水舖、火鍋店、健身房等等，無窮無盡，每天都有。一夜醒過來，門縫裡就被塞進來許多份。當然了，她從來都看也不看地統統扔進垃圾袋，拿出去。

那一份資料袋，完全就是在她的視線內，從門外一點點推進來的。門縫不夠那麼寬敞，門外那隻手，一點一點地，將那厚厚的一個防水塑料包，推進門縫裡。她幾乎毫不費力地，能清楚地聽見那門外窸窣的動靜。她躺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地板上的活動。此時，混跡在那些躺在地板上的花花綠綠的外買單、廣告單、售賣名片中。看起來，那是一份不一樣的廣告資料袋，用一個防雨的塑料包，包得十分用心，塑料封面上有一朵靜靜的蓮花。袋子裡頭則是厚厚的一疊──她以前就收到過，知道裡面的內容──口袋本的小書、上網卡、刻錄光盤等。但她從來都沒有耐心仔細看完過。@#（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