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為了朱錦那點可憐巴巴的英文,每天給她補習語法,拿了許多的語法練習題集給她做,守著一張桌子,她一邊做,他一邊改。
這是朱錦的噩夢時段。她的矜持的淑女風度,沉默背後的高深莫測,在習題集面前全都露了底。男孩子很包涵地給她改錯,努力地把被她的弱智嚇倒了的神情掩飾好。他堅持用英文和她口語對話,一遍一遍地,語氣溫柔又不容置疑地打斷她,對她的發音和措辭予以糾正。這隔閡的語言,將他們鍛造成了小紳士小淑女,開口都彬彬有禮地以「MAY I⋯⋯」「WOULD YOU⋯⋯」打頭。
他們總是坐在火塘前,共一壺紅茶,一邊翻書一邊鬥嘴。是臘月裡最後幾天,雪後陽光明亮的好天氣,天空灰藍,屋檐外的陽光溫柔得叫人鼻酸。他們說話時,常常地,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同笑起來,那情景,真的是養眼的,動人的。心情亦是這過年的小陽春的天氣。如果冬天不結束,他們幾乎就可以一直呆下去。
母親也守在爐邊,那由舊毛衣補綴起來的百納花毯,已經初具雛形,並且看起來越來越聲勢浩大。至於到底要用在哪裡,是鋪還是蓋,問起她來倒是茫然的。她和男孩子說著話,問起他家備了什麼樣的年貨,媽媽會做什麼樣的好吃的。
男孩則一一細數,說起家中父母,也是毫無保留,詳細地告知父母的工作、經營生意的境況。絮叨著,甚至說起父母對他的未來的籌謀。一條路是一直讀書,出國留洋,鍍個金,拿個學位回來,但這是有要求的,要學有所長,術業有專攻,出國吃苦才是值得的。另一條路則是畢業了回家鄉,在父母身邊,穩穩當當地考個公務員職位,此地是富庶優渥之地,父母經營一生的人脈關係都在,給他一份安穩舒適的生活,沒話說的。「我爸爸讓我在學校裡積極入黨,這樣子將來進政府部門,檔案好看。」那男孩子對著朱錦的媽絮叨,笑道:「我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
朱錦在一邊有耳無心地聽著,一言不發。她想到當年他念高中時候的樣子,看起來總是一副意氣風發的得意形容,隨時要走過來握住一個群眾的手,說出一番噓寒問暖的言辭。每個人幾分鐘,時間不會長,太長了就不知道說什麼了——她和他之間一直存在這個問題,時間長了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始終找不到一直說下去的話題。
根本上,她始終感覺和他是兩路人。她是幽僻,乖張又桀驁的一類人,是古時候的一個書生流落到今天,一身的與世相違,不合時宜。她和誰都不是一類。她總是孤單的。
這麼些天裡,她一直都沒有想到過雷灝。他和他的家人,應該是去東南亞某個小島上過年了罷。富人冬天裡都往熱帶海濱跑,她的心裡沒有什麼感觸,也不覺得未來還有什麼值得糾結的,在北京的這半年,她的熱情簡直是發癔症,現在癔症已經平靜了。
她一心一意地計劃,過了年,回到北京,她會找一處出租房,搬出來住,和羅衣一起去住,也未嘗不可,在那個四合院裡再找一間空屋子,總是會有的。
她靜默地偎在火爐邊,腳上搭著母親正在改造的那幅百納毯。手裡捧著茶杯,微笑著一言不發。如一幀小畫,全收在男孩的眼睛裡、心房裡。
一個窮寡婦的女兒,一個漂亮極了的女孩,學戲出身的。三年的消失無蹤以後,如今又重現在他生命裡,她沉默寡言,自帶光華,令人炫目。擁有著和同齡人不一樣的豐富閱歷,無從把握,神秘如黑夜——她是他的一整場青春。他深愛她,為著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神秘因緣。她是他人生之中的綺念。
在這個古老的小鎮上,他朝朝暮暮地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走在她身邊,四周都是人,他伸手為她擋住車輛人流,因為太緊張、太專注、太忐忑,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的耳朵邊一直有轟隆隆的音樂,有光在炫目閃耀,他不知所措,然而狂喜。
雪粉寒天后,臘月的最後幾天陡然暖和起來,淡金色的陽光灑在街上,勾勒出落光了葉片的枝椏的影子,街旁支著一排大炒鍋,裹著頭帕的藍布襖老嫗,抄著木長鏟,來回翻動著葵花子、板栗、花生,重而暖的香氣在街頭緩緩遊走。一個餛飩攤另外支了一隻小爐,在不徐不疾地攤蛋餃。街上跑著那麼多花棉襖包包好的小孩子。這一對少男少女走在人堆裡,修長漂亮,寶光燦爛的醒目,滿街的人都注視著,那樣歡喜地看著他們,嘴裡還在悄悄議論這是誰家的孩子,生得這樣出眾。陽光溫柔地撫摸著年輕的面容,水風是柔的,濕的。
人家庭院裡,主婦們忙著在陽光下翻曬年貨:鹹魚、臘肉、風雞、板鴨。還有人家的被褥、毛毯,也從家裡抱出來,晾曬到石橋上,蚊帳、床單、窗簾布,統統拆洗一遍好過年。
這是故鄉,隔著河水和人影望過去,能看見母親在家裡忙碌,她是老藍布襖的一個乾瘦的身影,在淡薄的陽光和老屋的陰影間走來走去,朱錦坐在石橋邊,遠遠地看著她,心裡充滿著一種悽惶的哀而靜的愛。在這冷暖的人世,她從來只有她⋯⋯她知道她心裡所求的,不多的一點指望,人人的母親都會有,在別的家裡根本算不得奢望。然而,她註定了要讓她落空讓她傷心。@#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