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錦瑟(9)
那段日子,那個男孩總是在正午寂靜無人的操場上看見她,只有炙熱的霧濛濛的陽光和綠樹,草地是廛白的,曠野似的操場上,她獨自一人靜靜地掛在吊環上,長長的身體懸空,頭頸向地,黑髮披落,懸空靜止地掛在那裡。
他眼睛裡的她,玲瓏的身體是一團不可思議的春泥,可隨意捏造、造型,她吊夠了,也會練練功,隨心所欲地屈頸,反身伸展,腳尖碰到頭部,一定有紅色的火焰,烘烤著她,令她柔韌、完美,在如茵的草地上,再次靜默成一尊光潔如玉的陶瓷雕像。
她被人圍攻的消息也頻繁地傳到他這裡來,總之是他身邊那群迷妹們幹的。他打小就一副志向遠大、和藹可親的樣子,身邊總是有崇拜者,男孩女孩都有。只是這群女孩子越大,人數越發蔚為可觀,私心念頭也雜,沒事她們也互相爭風吃醋的,她們在他眼裡,從來是一群鬧哄哄的擠眉弄眼的小太妹,沒甚麼出息,怎麼轟也轟不散的,然而從來是無害的。她們對她的攻擊,大抵是嫉妒吧,但這樣更加代表他,替他表明了心跡——他如此甜蜜地想像。
他只是苦惱於她從來都不理他。
五一節放假,待朱錦從家回到學校,整個宿舍樓一起上演了一出捉姦記。她進宿舍的時候,裡頭還是寧靜的,幾個攢眉攢眼的女生,湊在衣櫃前,說著甚麼。床頭有人看書,有人撫琴,素常得很。朱錦照例地垂著眼皮進門,將小小的包放在床頭,捧了自己的熱水瓶,下樓去水房打開水。走在這學校裡,5月的香樟樹,綠得暗沉沉的,香氣也帶著陰謀的,香得陰鬱,不懷好意,她提著一壺開水,穿過校園的迴廊、人群中不明所以的白眼,走回宿舍,宿舍樓裡已經炸起來了。樓上樓下的人,都在往朱錦住的這層樓裡跑,樓梯踏得山響,待朱錦上樓來,走廊上的女生們轟動起來,每個人都激動地望著她,終於,等到一場熱鬧——雖然妖精在光天化日下也平淡無奇,但平心而論,她也著實太倒霉了一點。
學校的女生輔導員帶著幾個幹部,在她住的這個樓層間逐個床鋪搜查,說是根據有人報告,宿舍裡有人在用避孕套一類的——那些讓人說不出口的東西。輔導員表情羞恥,一幅怎麼都說不出口的樣子。也許她和那些女生一樣,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卻也在這個閒極無聊的下午,合夥演一場戲,她們很好奇,很無聊。她們上鋪下鋪地搜尋,打開每一扇衣櫥,大量的護膚品、遊戲光碟、大小碼不一的內衣、內褲等等。輪到朱錦這一格抽屜,她們駕輕就熟地打開門。
朱錦衝上前擋在櫃子前,將手上的熱水瓶捧得高高的,一把摔到地板上,瓶膽的亮片,滾燙的熱水,濺開來,女看客們心驚地尖叫著,紛紛敏捷地往後跳,目睹朱錦虎虎生風地走到自己的衣櫥前,伸開雙手,嘩啦一聲,將贓物們扒到了地板上,果不其然,人們在她的櫃子裡放了很多髒東西,都是她們要搜查的。她算是領教了人心的五毒俱全。關上門。轉過身,眼睛寒晶晶地掃視過每一個人的臉,她渴望這群婦女們,中間有一個人跳出來,她會牢牢地把她抓住,撕爛她的臉,揪住她,死命地拳打腳踢——有多少個對手她就對付多少個,她實在是,煩透了這面目可恥的一切!
沒有人敢圍上來,這一分鐘的沉默,足夠保全她的了。晚上,這個城市禮堂還有一台慶祝青年節的晚會,朱錦也有節目,亂哄哄的後台之中,每一個人都在跑著,有的是白天鵝,有的是天使,有的是淑媛,姍姍婷婷,一個個脖頸修長,髮髻漆黑,舞鞋上生著纖細的腳腕,朱錦也有一台折子戲,她坐在後台的化妝鏡前,透過鏡子疑惑地看著這些人,如花似玉的,美麗纖細的,個個看起來都是天使,怎麼會,對一個同類,中傷得這樣狠?這樣地,歡騰和下作?
夜色裡,張燈結綵裡分外燈火通明,那個男孩子站在禮堂大門口,風度翩翩的樣子,他的雙手背在背後,握著一束花,由一個個小熊公仔簇擁而成的。人流如湧,都知道他是在等誰,於是便有許多看熱鬧的,在台階下遊蕩著,等著看下一出。
同樣,朱錦也隱隱知道會有他這麼個人來。她卸了妝,換了日常的衣褲和球鞋,背著書包。心裡滿懷的是火山爆發時岩漿奔流一樣的憤怒。她沖沖地快步走到禮堂前門,便看見人堆裡那個男孩子,他看起來非常的醒目。看見她過來,便笑容可掬地,捧出那一捧粉色小熊公仔。朱錦接過來,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男孩子布滿笑容的眼睛吃驚地看著朱錦,那一霎那,朱錦心頭也閃過驚雷一樣的恐怖,她想到,她和這個男生之間,其實是彼此陌生的,她們並不真正認識對方。她心裡遲疑起來,同時,身體裡有另一個她,接力她的滿腔積蓄久矣的怨憤怒氣,舉起她的手臂,啪地一聲,一個耳光打到他的臉頰與下頜處。「你這樣有意思嗎?和我有甚麼仇要纏著我?造謠生事給我帶來這麼多麻煩!你有甚麼病?我根本不喜歡你,也沒看上你。」她用腳跺著地上的毛絨公仔:「我不稀罕你這些玩意兒,也不稀罕你!再也不要看見你!」
她宣告宣言一樣地,罵完這一篇。渾身打抖,穩著步子離開了。她一路都在抖,牙床激烈地互相磕著,抖得下巴也在發抖。全身每一根骨頭不時在發抖,那滿心怒火的熔漿此時不再蔓延,卻是大火在燒,把她一整個人架起來燒。她從來沒有打過人,尤其是打臉。@#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