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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中篇小說

小說:家政工牽藤(6)

澳大利亞的農場裡種植了大片的油菜(伊羅遜/大紀元)

這時辰要做的人家是一戶單身公寓。一個寫字樓的白領小姐,獨身一人。照例是八點鐘左右,她下班後吃過晚餐,回到家的時候。寫字樓小姐一開門,依舊是牽藤見慣了的,卻又怎麼都見不慣的一張笑臉。白淨的,假假的,眉毛提起來,嘴角往上咧,笑紋像石膏,僵的、硬的、白的,她在辦公室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這麼笑,笑慣了。牽藤進門飛速地退下鞋子,光腳去拿抹布,順手就擦起門把手來了。果然,寫字樓小姐聞見小時工嘴巴散發的食物氣息,渾身的汗垢氣,頓時皺了皺眉,這回是真實的,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她的潔白的,充滿了音樂、薑花香、文藝愁緒的房間裡,來了這麼一身徹底的底層氣息的婦女,還不得不開門,放開進來—-她對牽藤油然地充滿對待進犯者的那一種抗拒、敵意。

牽藤呢,她的殷勤、活潑、本分的笑容張羅了一天,此時也累了,笑不動了。平著一張臉,平著手腳,也沒心勁再收斂動靜了,她打開水,嘩啦嘩啦地淘洗拖把,擦過地板,傢俱擦擦,碗洗一洗。寫字樓小姐盤腿坐在沙發上,膝頭擱著一隻筆記本電腦,上網打發著時間。她火眼金睛地監督著牽藤,不時地說一句:「阿姨,沙發底下鑽進去掃掃吧!」、「書櫃頂第一格,好久都沒擦過了,您自己摸一摸好了,保管一手的灰。」、「裙子也得順著樣式熨的,瞧瞧您,不管大小,不管樣式寬窄,什麼裙子都給我燙成一塊臺布。」她的指示,總是在情在理的,她的抱怨,也是言之有物。這女孩凡事都是準確的,有效率的,絕不言之無物,浮皮潦草。她很寂寞的時候,話就格外地多,指示阿姨用絲柔劑洗睡衣,用漂白水擦玻璃,將油煙機也擦一擦。她唧唧喳喳地說著話,語速飛快,目的明確,是毋庸置疑的口吻,無非是希望阿姨在這屋子裡多留一會兒,然而,有什麼用呢?她曉得她馬上就要走的。又有時候,她的電話會響,朋友約她出去泡吧或喝茶,這樣的時刻,她就忙起來,更衣,化妝,拿電吹風心急火燎地吹乾頭髮上的水,打開衣櫃門,配置合適的那一套衣群,鞋子,一邊不住嘴地催促著牽藤,阿姨你快一點快一點,不要磨蹭,請多點效率!我要鎖門的呀!

她總是這樣,身上有一種心神不寧的氣場,期待著夜晚會發生點什麼,然而,牽藤在她家年復一年做下來,眼角裡瞟來瞟去,目睹這年輕女子的生活,著實是清寡的。她還曉得,市面上對這樣的女孩子,有一個特定的稱呼:「剩女」。自己有工作,有錢,有能力,卻沒物件的女孩子。老姑娘麼,千年不變地定律,越是和自己獨處的年歲越多,脾氣必然越來越怪的,因生命裡沒個別的託付,空檔沒個填補。這姑娘,也是剩女隊伍中的一員,頻頻地打扮好了,去參加各種婚介派對,由好心同事、出嫁女友充當紅娘的相親,她帶著她的準確、幹練,白皙的石膏一樣的笑容,彬彬有禮地出席。這樣的機會,撞到牽藤眼裡,一年也有個三五七回,然而,也只是,相親罷了。她始終沒能嫁出去,或者獲得一個像樣的男朋友,這套單身公寓連一雙男人的拖鞋都無。牽藤想著玫瑰,圍繞在她身邊影影綽綽的男人,給她供樓的男人,買車的男人,送珠寶首飾的男人,和她遨遊歐陸的男人,邀她一起晚餐,聽音樂會的男人……都是不同的男人,個個都談情說愛,出手闊綽,只是玫瑰的男人,也沒有一個是她自己的男人。牽藤從來不曾見過玫瑰的寓所裡有男人,一如這個,自食其力的職業女性,她的一個個單枕獨眠的漫漫長夜。

寫字樓小姐,日復一日地刻薄嫌棄牽藤嘴裡的氣味,身上的汗味,擦地時虎虎生風的樣子,一律粗鄙得叫她入不了眼,然而,她卻是離不開牽藤的,因為牽藤做家事細緻,手腳乾淨。再叫她從這不可靠的、謊話連篇的城市裡找出一個值得信任的家政工來,她是沒這份信心的。好的家政工和好的男朋友一樣,稀罕得很呢!雖然牽藤內心裡一點都不喜歡這個乖戾的,充滿優越感的老姑娘,受夠了她冷冷的白眼,冷冷的刁難,她在這戶小姐面前,打著回家的幌子,辭過好幾回工,每一回都被寫字樓小姐氣鼓鼓地挽留住了,留住她的手法,無一例外地是給她每個月多加工錢,五十塊一百塊的。牽藤也就耐著性子只好留下來了,有什麼必要和錢過不去呢?時常地,臨到她出門,寫字樓小姐拿出一套要手洗的衣衫、床單;或者,想起來要阿姨將冰箱清理一遍,過期食品通通扔掉—-她曉得貧窮的小時工眼裡沒有過期的食物,什麼只要給她,她都有本事吃下去,吃了也無病無災。過期食品扔進垃圾袋,待會兒她悄悄地翻出來也說不定。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小時工翻她的垃圾,但被她指揮著,遵命一樣樣扔食品時,小時工臉上那副油然的痛心疾首,忍住了不吭氣的窮人的卑微、愁苦,落在她眼裡,無一例外地,有一種油然的快意。

她的那副老姑娘脾氣,看得見的日益乖張,日益怪戾。牽藤不是不打心底地可憐她的,然而,從不表露出來一點點—–她若是膽敢洩露出自己的心聲,她這麼一個家政工也敢有氾濫的同情心,這份好心還不把孤高的寫字樓小姐氣瘋掉?到底,這份潛伏的同情令牽藤受氣之餘深明大義,她可憐這女子孤苦,沒著沒落,在這個城市一年年熬過去,只落得個孤孤單單的壞脾氣…… 她晾完最後一件需要手洗的衣衫,直起身時,陽臺外的萬家燈火明滅了一下。她已然累得眼前發黑了。這戶人家的門,碰著牽藤的腳後跟關上了,這一天的勞作,才算結束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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