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國,齊海,陶地;謀士,相國,富賈。三種角色,三重人生,卻在春秋時期一位叫范蠡的人身上,呈現出神奇的統一。「重農抑商」歷來是古代中國的治國傳統,故而歷史上能征善戰者有之,輔國效君者有之,但以商人身份名揚天下的卻屈指可數。范蠡以布衣之身,不僅官至將相,位極人臣,更能果斷轉型,投身商海,確立好善行德的商人形象,豐富了商人文化。他的才學與經歷已教人驚嘆,他所奠定的「中華商道」更為後世傳頌。
「中華商聖」「商人始祖」,這些讚美都是獻給范蠡的。在各國爭霸、戰火連天的春秋時代,一介寒門之子往來於諸侯之間,全身保命已屬不易,但他同時又做到達觀知命,入仕可居廟堂之高,退隱又能富甲天下。縱觀其一生,時時有巨變,處處有轉機,在為與不為間,范蠡能夠審時度勢,善始慎終,每一步作出正確的選擇。
從政與經商,是兩個完全不同又彼此勾連的領域;權勢與財富,更是世人追求渴慕的事物。有的人以權謀財,也有人聚財干政,而范蠡在世,做官時助越王勾踐忍辱復國,做生意時又樂善好施,造福百姓。表面上看,范蠡實現了自身的最高成就,但究其事蹟,才知他實則清心寡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私無我的善德之舉。
從佯狂負俗到越國謀士
他以「蠡」為名,寄意於平凡的日常器具,似乎正預示他和光同塵的一生。
范蠡生於楚國宛地的一戶貧寒人家,少年時以「楚狂人」自居,言行不為鄉人理解。他卻在一痴一醒之間,將天命、人事參詳透徹。古時賢者在世,遵循著「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仕」的原則,范蠡披髮佯狂的低調生活,實因他心懷大志,等待出山的機緣。通過後面發生的故事,我們大抵可以猜測,他的志,是為君為民;而他一以貫之的理念,是天道人心。
范蠡終於等來了一鳴驚人的契機,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位知己——文種。文種同樣是後來輔佐越王的謀臣,此時他身為宛令,四處尋訪賢士。范蠡的怪異舉止引起了他的注意,派小吏召見。誰知范蠡故作戲謔之態,蹲在路邊作犬吠狀。小吏見狀,回禀范蠡是個瘋魔病人。文種卻會心一笑,他認為,士有俊賢之姿,必有佯狂之譏,內心對世界有獨到的見解,外人卻因無知詆毀他的名聲。
文種親自驅車拜訪,愈發恭謹。有趣的是,范蠡先是有意迴避,待看出他心誠意堅,才放下偽飾,向兄嫂處借來一套衣帽,迎接貴賓。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兩人第一次見面,便是抵掌促膝,相談甚歡的默契場面。史冊沒有留下具體交談的內容,但可以相信,這一對好男兒心中,一個建功立業的共同理想已經成形。
兩人結伴離楚,在江南一帶遊歷,受到越國的禮遇,便懷感遇之心,盡忠君之事。有學者考證,范蠡入越時間大約在公元前511年,正是他二十五歲左右的大好年華。此後,勾踐、文種、范蠡,三個身份不同、性情迥異的英雄聚首越王宮,共同書寫了春秋歷史上豪壯感人的一幕。
吳、越兩國歷來間戰事不斷,自公元前496年,吳王闔閭兵敗而亡,繼任的夫差更將越國視為不共戴天的大敵。此時越強吳弱,夫差厲兵秣馬準備復仇,勾踐卻在三年後,不聽范蠡之諫,一意孤行出兵伐吳,不料慘敗,受困於會稽山。越國生死存亡之際,勾踐痛改前非,虛心向范蠡請教復國之策。范蠡獻策有三:
「持盈者與天,定傾者與人,節事者與地。」
從忍辱負重到東山再起
范蠡的三句話,在勸阻勾踐伐吳時便已提出,看似玄虛飄渺,實則從傳統文化中的「道」引申而來,無論治國還是經商,皆在此三句箴言統攝之下,是范蠡為人處世的核心原則。「持盈者與天」,「持盈」即在盈滿的狀態下保持長盛不衰。天地亙古存在,無所慾求,故能包羅萬物,生生不息。對應到國家,君王若要長久保持國家富強,就要按照「不溢、不驕、不矜」的「天道」行事。雖然勾踐初即位便戰勝吳國,但與茫茫天地相比,不過是「蠅頭微利」。才過三年,勾踐便急功近利,欲將吳國一舉消滅,自古驕兵必敗,越焉無亡國之患?
「定傾者與人」,是說在助危持顛、救亡圖存之際,主要從「人」的方面尋找轉機。這句話正是保全越國的金玉良言。范蠡洞察吳國君臣之弱點,建議先委曲求全保存實力,再緩圖強國之計。他說:
「卑辭尊禮,玩好女樂,尊之以名。如此不已,又身與之市。」
他讓勾踐忍辱負重,備厚禮取悅吳臣,進獻寶物、美人取悅夫差,這樣還不夠,還要親自到吳國稱臣,消除吳人心中仇恨。
范蠡又做了一個更令人感佩的決定:他要隨勾踐和王后一同入吳為奴。吳越恩怨糾葛,此番入吳禍福難料,他卻以異國謀士的身份,甘願放下尊嚴和生死,陪伴勾踐走過人生最黯淡的時光。入吳三年,越國君后淡衣素服,居住在宮中簡陋的石屋,為吳王養馬。在這對患難夫妻的身旁,總有一個高大的身影,任勞任怨,早晚出入皆遵君臣之禮。吳王見之感佩,欲召為大臣。范蠡斷然辭謝:
「亡國之臣,不敢語政;敗軍之將,不敢語勇。」
他更勸吳王,若自己對越國不忠不信,您又為何要重用我呢?孔子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面對選擇,他更看重忠義與信諾,他忠於越王,更是忠於萬古不變的天道。
越國之外,君臣一心,三年如一日謹言慎行,終於感動吳王,得以歸國;越國境內,文種助王監國,暗中強大國力。勾踐吸取前車之鑑,臥薪嘗膽,立志復國。復國,須向「節事者與地」汲取智慧。地與天同在,廣博無邊,不偏不倚,為萬物自由生長的空間。節事即行事有節制,合乎一定的準則,這個準則就是「地」的規律。若要復國,必須依靠土地的幫助。而具體的措施,勾踐採用范蠡老師計然的計策。
從十年生聚到一雪國恥
「知鬥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故歲在金,穰;水,毀;木,飢;火,旱。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物之理也。六歲穰,六歲旱,十二歲一大饑。夫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末病則財不出,農病則草不闢矣。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則農末俱利,平糶齊物,關市不乏,治國之道也。積著之理,務完物,無息幣。以物相貿,易腐敗而食之貨勿留,無敢居貴。論其有馀不足,則知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財幣欲其行如流水。」
計然之策,重點有七:
第一,知道要打仗,就應加強戰備。同樣,了解人們什麼時候用什麼東西,商品就可實現流通。
第二,農業依據五行規律有豐歉循環,應根據收成的變化,預測糧食市場。
第三,天旱時,車馬緊俏,應收購船隻;洪水暴發時,船隻暢銷,應囤積車馬。反其道而行,才有市場競爭力。
第四,價格調控。糧食價格過高,商人損利;糧食價格過低,農民損利。因此商品價格的漲跌都要控制在一定範圍內,才能做到農末俱利。
第五,務完物。保障商品價值。
第六,無息幣。確保商品流通。
第七,物極必反,在商品價格昂貴時賣出,要像拋棄糞土一樣毫不憐惜;價格低迷時購入,應像珍惜珠玉一樣珍惜。
勾踐謹遵教誨,越國的經濟和兵力迅速恢復。范蠡後來經商,也正是依此實踐而致富。
歸國四年後,勾踐急於起兵,范蠡則認為時機不到,「強索者不祥」。勾踐再次顯露急功近利的心態,幾乎每過一年便要催問范蠡,甚至大發雷霆。范蠡既然為越國負責,便不會為君威所動,每次都力陳得失利害,苦勸勾踐忍耐。
彼時的吳王不復早年勵精圖治,多年下來耽於享樂,君臣離心,吳人多受其苦。公元前484年,夫差賜死伍子胥,自毀長城。二十年磨一劍,終於到了越國中興的時刻。兩年後,吳、晉會盟於黃池,范蠡料定時機已到,立即勸越王興師伐吳,吳師大敗。歷經數年之戰,勾踐終於在公元前473年,成功滅吳,一雪國恥。「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說的就是勾踐復國的壯舉,而勞苦功老的大功臣,當推范蠡。
越國聲威大震,也到了范蠡退場的時刻。
從功成身退到白手起家
當越人沉醉於揚眉吐氣的喜悅時,當越王向范蠡許諾「與子分國」時,那位曾以「一癡一醒」為鄉鄰所不齒的楚客,又做了一件讓人看似瘋傻的舉動。范蠡在越國國力鼎盛之時,拒絕一切高官厚祿,功成身退。他苦心經營二十餘年,把人生最寶貴的時光用於復興越國,此時他華髮漸生,為何超然避世,甘願捨棄應得的富貴?
再看他臨行前,還向老友文種留書一封,勸他辭官。他說越王為人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安樂,並告誡他:
「蜚(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范蠡了解自身,也了解越王、吳王、文種,故而從結交文種、忍辱事吳、翩然歸隱,再到勸善好友,他早年助越成就的一番霸業,離不開他對「人」的把握。在退隱這件事上,他了解越王為人,故選擇全身而退;他了解文種為人,故勸他放下名利。同時,他亦深諳「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之道,他在越國居功至偉,甚至是功高難賞。他自認在輔佐越王、建功立業的事情上,人生運勢極盛,再發展下去或恐是由盛而衰。既然他本非貪戀權位之人,既然功德圓滿,為何讓自己為功名束縛?
一柄寶劍,冰冷了一代忠臣的熱血,文種終因功高震主遭勾踐猜忌,含恨而終。一葉輕舟,承載著一名隱士的逍遙,范蠡攜帶家眷浮泛於五湖風煙,再次開闢新的人生。此後,越國不再有范蠡之名,齊海畔卻多了一位自名「鴟夷子皮」的平民。
鴟夷子皮,簡單地說就是「酒囊皮子」,用時可以盛酒,不用時可折疊收好,隨身攜帶。范蠡更名,沿襲本名生活器具的特點,又暗含能伸能屈的深意。他與家人在齊地安家,無所依傍,首先面臨的就是生存問題。史書記載,范蠡父子「耕於海畔,苦身戮力」,很快積累千萬財富。何也?他曾說:「計然之策,當初越王才用了一半就可興國,現在我就把它用在持家上吧。」計然的妙計,於君可富國強兵,於人可積聚萬金。原來,他致富的秘訣源出計然七策,他將老師計然傳授的經濟理念用於家族經營,遵循商道法則,故而成功實現從謀士到富商的轉型。
從鴟夷子皮到陶地朱公
范蠡做事,素來不畏勞苦,親力親為,同時也產生了強大的凝聚力,感染身邊人。二十年前,他力主忍辱復國,君臣同心,用經濟復興國家;二十年後,他自力更生,父子同心,用經濟再次振興家庭。天道酬勤,這也是范蠡一生多次獲得成功的原因。
發家致富的范蠡再次引起齊王的注意,齊王聞其賢,欲召他為相。命運似乎總是垂青范蠡,無論身居何處,也無論以何種身份生活,范蠡總會受到國君的重用。他卻發出這樣的感慨:
「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
他認為,在家有千金財富,在朝官至卿相,這是平民百姓能達到的極致了。他此時辭齊王,與辭越王相仿,他在國中名聲漸盛,對君主或許會成為威脅,對自己也有盛極而衰的顧慮。因此他歸還相印,婉拒齊王的美意。之後,他散盡家業,分給親友,帶著家人和必需的財物潛行而去。
范蠡辭官散財,再次把自己的所有拋在身後,不惜以年邁之身,再次復興范氏家族。這一次,他選擇了陶地(今山東菏澤),並改名「陶朱公」。遷居陶地,看似隨遇而安,卻是他有意選擇:此天下之中,交易有無之路通,為生可以致富矣。陶地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為商人提供良好的物質基礎和生活環境;其次,陶擁有強大的交通優勢,方便與各諸侯國車旅往來。陶地周邊,皆是春秋時期的富強國家,如東邊的齊國盛產布帛、海產,北邊的趙國多棗、栗,南方的鄒國、魯國盛產桑麻,這些都是范蠡可資利用的貨源。
「廢居,候時轉物,逐什一之利。」是後人總結的范蠡致富的經驗。他做生意,買進賣出都等待最佳時機,並且提倡薄利多銷的原則,只收取一成利潤。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范蠡經商,繼承計然七策,也始終堅守自己所說的「持盈者與天」。作為商人,他遵循天道,能夠從金錢的盲目追逐中超脫,保持清心寡欲的淡泊精神,決策時方能從容理性。他決不為一時小利而蒙蔽心智,而是把目光看得更長遠,也讓他能夠長久擁有財富而不衰敗。
事實上,范蠡經商,並不侷限某一產業,而是縱觀天下局勢,選擇最適宜經營的,並通過艱苦奮鬥去實現它的最大價值。史書中記錄的行業就有農業、畜牧業、漁業、鹽業、製陶業等,范蠡還有一部《養魚經》傳世,是迄今世界上發現的最早的養魚文獻。
從三致千金到富好行德
他聚財,卻不吝財;他致富,更懷造福他人的慈悲之心。陶朱公在陶地經營十九年,三次致富,又三次仗義疏財。到年老力衰之時,他更敢於放手,把財產全權交付給子孫打理。真是應了李白的那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陶朱公真出塵高士也!或許有人疑問,范蠡為何聚財又散財,讓辛苦掙下的基業付之東流呢?
范蠡看待聚與散,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天下大勢,合久必分,財富積聚到一定程度就要散去。這樣,天地、世界才能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如果一個人積累過多的財富,很可能引起國家經濟的失衡,而人在其中,怎能不受影響?故而范蠡從政或者經商,時刻用天地間的「平衡法則」來約束自己。古人通常把財富比作流水,財富流通之道亦如水之道。水滴會匯聚成江河,最終要向前流淌,匯入海洋,否則就成了一潭死水。范蠡深諳此道,他的財富離不開各國各地百姓的貢獻,所以他將財富還之於民,送給更需要的人,正是善德之士的明智之舉。
范蠡不僅富好行德,待人更是毫無私心,希望天下人都能擁有殷實的財富。魯國有位窮困潦倒的書生,號為猗頓,他仰慕范蠡的德行和才學,向他虛心求教。面對這位初次會面的年輕人,范蠡懷著拳拳慈愛之心,將他的經商理念傾囊相授,並根據他目前的狀態,為他量身打造致富秘方。猗頓缺乏資金,范蠡便教他經營畜牧業,先豢養少量牛羊,待其繁衍壯大,便得財富。他遂遷居西河(今山西西南部),在一塊水草豐美的濕地上創造了人生的第一份財富。
范蠡授人以魚,更授人以漁。他的財富,助他多行慈善;而他的善行,又為他帶來更大的福報。在商與德的把握中,他更注重以德養商,不因商廢德。他留給後人的,不僅僅是至今可資借鑒的傳奇人生,更有那順天修德的商業倫理觀,樹立了商人,樹立了德商的榜樣!
結語
蘇軾有讚:「春秋戰國近五百年,以功名始終者惟范蠡一人。」東周亂世,春秋末年,一位楚地的寒門高士,三遷其居,兩易其名,卻留下了累聚萬金的傳奇。而比萬金更重的,是他好善修德的人格魅力,千載之下仍舊熠熠生輝。他是兵荒馬亂的時歲靜好,他是富貴貧賤的正義抉擇,他是廟堂江湖的灑脫人生。
他就是永遠的「商聖」——范蠡。@*#
責任編輯:蘇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