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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藍圖】太陽王(十一)歐羅巴,歐羅巴

作者:夏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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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十八世紀,歐羅巴吸收著各種思潮帶來的養分,在自己強壯的胃中咀嚼著,消化著,長成一個令人生畏的巨人。在這巨人不斷變化的視野中,遙遠的中華古文明也在不斷變化。到了十八世紀晚期,東西方已各自蛻變成全新的文明。在這全新而陌生的兩個文明之間,一百年來的水乳交融、吸收互補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過去。當東西方文明一起把久遠前擘畫的藍圖忘記,不可避免的,人類文明走進了一條漸行漸窄的胡同。

下面,我們將看見在這近三百年間,人類文明自我消解、自我否定的過程。「驚心動魄」四個字不足以形容這一場翻天覆地的人類悲劇。

太陽王不在世的日子

路易十四留給他的後代的,是一個從極盛開始衰落的法蘭西。5歲就繼承王位的路易十五容貌俊美,被稱作受人喜愛的路易十五(Le Bien-aimé),然而他沒有曾祖父的果斷睿智,更缺乏曾祖父的君王風範。不但如此,他優柔寡斷的性格、糜爛縱慾的私生活動搖了君主制的根本,七年戰爭更使得法蘭西經濟受到重創。逐漸的,路易十五成了被百姓仇恨的君王。

從他手中,他的孫子路易十六承繼了因參與美國獨立戰爭而欠下的四十億里佛國債和社會秩序混亂、瀕於崩潰的法蘭西。對於這一位不喜愛曝光在公共儀典下的君王,輝煌的凡爾賽宮顯得太過耀眼。他搬離太陽王的國王臥室,另闢一套私密的居室。太陽王不在世之後,凡爾賽宮鼎盛的日子一去不返。

1788年7月,雞蛋大小的冰雹從天而降,一下下敲打著農田,大片的田畝收成全無。一場大旱災加上酷寒的長冬,使得法蘭西的麵包嚴重短缺而又奇貴。死亡率節節攀昇,爆發了大規模的饑荒。高雅的建築、一座座街燈、雕像不能填飽人們的肚子。已瀕臨破產的法蘭西雪上加霜:在英法通商條約的衝擊下,大批企業倒閉,到了年底,有8萬人失業,成千上萬的人湧進巴黎,底層人民飢寒交迫,節節升高的怨憤伴隨著飢餓和死亡的威脅而愈來愈大。

1789年5月5日,為了解決空前的國家危機,王室召開停了一百多年的三級會議(教士、貴族、平民)。由於貴族階級拒絕合作,占全國95%人口、稅務負擔最重的第三等級(包括所有農民、工人、商人、軍人、工匠、地主以及資產階級)組成國民議會,準備立憲改革,成立君主立憲。

由於路易十六解聘了贊成改革的財務部長,國王和國民議會的衝突升溫。七月,與叛亂的百姓站在一邊的巴黎叛軍攻入巴士底獄,取得彈藥和兵器。十月,法國大革命出現了奇特的一景。在隆隆的鼓聲和暴民劫持來的大炮坐鎮下,7000名婦女從巴黎市場遊行到凡爾賽,從一扇沒有守衛的門攻入皇宮,殺了國王的幾個貼身侍衛,把路易十六挾持出來,一路「護送」到了動盪不安、飢餓的巴黎。回程時,遊行隊伍多達6萬人,護送隊伍的國民衛隊把大塊麵包掛在刺刀上,一些市場婦女興奮地騎在繳獲的大炮上,遊行者高舉長矛,矛上是凡爾賽宮中遇害士兵的頭顱。

改變世界的法國大革命開始了。

來到巴黎,國王和王后一家人被囚禁在極不舒適的杜伊勒里宮。和「國王是絕對的主人」的太陽王時代相對照,十八世紀末的法蘭西已是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

面對著為飢餓與憤怒(還包括窺覷王位的貴族)所煽動跟王室反目成仇的人民,路易十六雖然抱著良好的意願,卻缺乏危機處理的冷靜和智慧。最終,由於難以接受國民議會對天主教的嚴酷迫害,1791年,國王一家打扮成平民從杜伊勒里宮逃出,他們的僕人則打扮成貴族。第二天,國王被人認出,在百姓沉默的注視中,王室一家被護送回巴黎。1792年,法蘭西第一共和國成立,波旁王朝被推翻。第二年1月,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臺。

廣場上爆發出山崩一樣的歡呼聲:「共和國萬歲!自由萬歲!」大家不停地呼喊著口號。所有的拳頭緊握著,所有的帽子拋向了空中,所有的怒火似乎在壓抑了幾百年後,忽然像火山一樣,可怕地爆發了。十分鐘後,人們發瘋一樣地湧向斷頭台,用手絹、領帶、帽子,一切能夠攜帶的東西塗抹著路易十六的鮮血。 《善良的暴君——路易十六和法國大革命》

太陽王和路易十六在位期間相隔只有60年。這60年之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竟把享有絕對王權的王室推向如此悲慘的結局?縱使太陽王捲入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大同盟戰爭」及重稅制度被歷史學家認為是法蘭西財政及社會危機的最初之因,然而在太陽王巨大的光熱下,這最初之因無法釀成巨災。即使是路易十五、十六接續的平庸統治、性格缺陷及持續的戰爭和天災,也不是法國大革命必然的原因。

要理解法國大革命背後深層的因緣,我們還得挖掘更深。和歷史上許多重要的變化一樣,思想上的變革是法國大革命根本的推動力。在整個太陽王世紀,新思潮的種子在歐洲播下,從社會、政治思想到法律、科學,歐洲受到了全方位的衝擊。啟蒙運動人物如伏爾泰、盧梭對於君主專制、宗教專權的憤怒,他們對自由、平等賦予感染性的言論打開了人們心底地窟的一扇門,燃起了革命的烈火。從歐羅巴內部,好比一萬匹脫韁的野馬,有一種難以遏制的狂野的力量企圖從既有的現狀(所謂的舊制度)中掙脫出來。

被作為武器的中國哲學

面對五千年中華古文明,歐洲人的心理是複雜的。從好奇、迷戀到隨心而用,歐洲學者從中國尋找文明的靈感。隨著中國典籍被翻譯成多國文字,這古文明的智慧被歐洲知識界轉化為自己需要的養分。然而由於文化上巨大的差異和西方文明的優越感,一種強加的曲解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在上面我們提到,對於早期啟蒙運動,中國文化是一個重要的催化劑。然而讓我們提醒彼此:對於進入近現代的中華帝國,事情往往不盡如人意。仔細探究,中華文化在歐洲所起到的一些作用往往出人意表,甚或要叫我們大驚失色。為了掙脫西方一千多年來的天主教統治、絕對君主制和封建貴族制度,歐羅巴把中國理性、平等的儒道傳統變作了手裡的矛,轉身擊向弊病叢生的天主教教會,擊向千年來歐洲文明的核心。

我們還記得,在離家鄉十萬八千里的東方古國,傳教士夜裡點亮燈,一個字一個字把象形文字變成拉丁字母,印出來厚厚的一冊冊典籍,好叫歐洲人理解這敬天敬地的古老文明。然而不久,這些虔誠的教士們發現自己的心血——這古國的智慧被曲解成另外的東西。對於孔丘所崇敬的抽像的天,西方學者似乎很難有真正的體悟。似乎是這樣:由於文化上的差異,中國人心目中非神格化,然而崇高而具體的天始終難以進入西方人的心中。萊布尼茲、白晉等人從儒學思想及理學的「理」中看到了一種與基督教在精神上並無分歧的自然神論(這樣的看法,其實,也帶著強烈的目的性),而到了沃爾夫(就是那位由於講授中國哲學的優異性而被驅逐出大學的教授)手中,這樣的自然神論距離無神論危險的接近。

對於啟蒙時代的作者如伏爾泰,他們所理解的中國自然神論是攻擊天主教專制的一把好使的武器。耶穌會士們萬萬想不到,自己嘔心瀝血餵養大的果實竟然會被反轉過來,成為攻擊教會的利器。中華古文明敬天的傳統成為歐洲人手裡的一柄矛——到了這裡,距離啟蒙運動無情地批判世界上碩果僅存的東方文明只有一步之遙。這正是歷史叫人啞然失色的地方:下一步,中國古文明成為歐洲知識份子襲擊的對象。

就像他在《波斯人信札》中犀利的嘲諷巴黎人和巴黎文化,孟德斯鳩把中國描述為一頭怪物。由於沒有「法」的精神,中國使用棍棒來管理人民。「中國的專制主義拿自己的枷鎖來武裝自己,因而變得更加殘暴。所以,中國是一個專制的國家,其原則是恐怖。」

中國人的生活完全以禮為指南,但他們卻是地球上最會騙人的民族。這特別表現在他們從事貿易的時候。⋯⋯向他們買東西的人要自己帶秤。每個商人有三種秤,一種是買進用的,一種是賣出用的,一種是準確的秤,這是和那些對他有戒備的人們交易時用的。《法意》

在《論科學和藝術》中,盧梭以中國文明為例,證明他的「文明否定論」。他詰問:中國的文明並沒有使中國人更有道德,也不能免除他們被異國征服。「他們所堆砌的那些榮譽又能得出甚麼結果呢?結果不就是住滿了奴隸和為非作歹的人嗎?」

曾經被視為文明烏托邦的東方古國一翻身,成了被無情地批判、落伍無用的老古董。

新歐洲

有如夜裡洶湧而至的海濤,啟蒙運動衝擊上了太陽王的文化王國。

1717年,太陽王辭世兩年後,伏爾泰寫詩嘲諷法國宮廷的驕奢,被關入了巴士底獄。1721年,孟德斯鳩發表《波斯人信札》。和當時大部分關於路易十四時代的作品不同,這是一本無情地嘲諷巴黎,也就是嘲諷法蘭西文化的作品。1728年,孟德斯鳩幾經波折,終於進入法國科學院。1746年,一直被法蘭西宮廷視為危險人物的伏爾泰也終於進入了他夢寐已久的法蘭西學院。當這些啟蒙運動的劍客進入了路易十四留下來的文化遺產,我們明白,太陽王力挽狂瀾、竭力阻擋的新時代劇變不可挽回地到來了。從這裡開始,人類將經歷長達三個世紀、波濤洶湧的變化,從外表直到心靈,人類逐漸變得陌生,不可辨識。

像是一座巨齒輪,一度一度的,歐羅巴悄悄轉移自己巨人的軀體,直到她完成了一百八十度脫胎換骨的蛻變。十八世紀晚期,歐洲對中國的癡迷已轉為一種抗拒和尖刻的嘲諷。大步邁向未來的歐洲不再需要古國溫和的節制和道德,也不再崇尚她唯美而柔軟的絲綢和易碎的青花瓷。在列國前撲後繼爭奪殖民地、挖掘金礦鐵礦的時代,船堅炮利的歐羅巴與老子的無為、孔丘的中庸距離何其遙遠!

孟德斯鳩提出實行三權分立以限制君權,否認君權神授;盧梭大談自然和人生而平等說;伏爾泰則大聲疾呼人們從宗教專制和迷信中解放出來。和他們銳利的思想一樣,這些啟蒙作家的語言夠辛辣,帶有一種物質性的渲染力,煽動了人們的憤恨和渴望,而這憤怒和渴望成了法國大革命的導火線。在讀了他們的東西後,路易十六大吃一驚:「這兩個人(伏、盧) 光用筆桿就能斷送我的王朝。」隨著啟蒙時代的推進,歐羅巴推翻君主專制只是時間問題。

在社會結構和生活上,和啟蒙運動一起席捲而來的工業革命徹底解構了傳統的生活,把人類領入了全新的生存方式。在工業革命時代,人類的外貌也生出了變化。迫於工廠每日長時間體力勞動的壓力下,歐洲男子的平均身高從1.73米下降到1.67米。從這兒我們可以看出來機械化的生產方式——這時代的劇變在人類身上烙下的印痕。

帝國主義登上武裝的高船,向亞、非洲擴張。法蘭西也加入了英格蘭、荷蘭,在遠方開疆闢土。同時,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地球上從來沒有見過的煙囪、濃煙、齒輪、蒸汽火車出現在地平線上,英倫式的工業風景結合著人類內在激變的旋風,從內到外,一個全新的世界正在誕生。@#

責任編輯:李婧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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