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錦瑟(22)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每天,朱錦去上學,風又急又冷,席捲著塵土。大風裡她是最無動於衷的一個人。她也不再扯著羅衣當擋箭牌,放了學,她急匆匆地走在暮色的街道上,四周都是人,只有她獨自走在一段雪白的隧道里,可以聽見的只有腳步的回聲,然而,她確認,有一個人,在隧道的外面等候她,為了抵禦她走出來,他將這長長的隧道築建得有一生那麼長,那麼長⋯⋯
回到家,打開門,她在寒風裡往家趕的心情,不是沒有期待的。然而,每一回,房子裡頭空空洞洞,沒有燈光,沒有聲音——她也是鎮定的,她放下書包,洗個熱水澡,便貓進臥室里,看書,做功課,自己下廚煮點食物,坐在電視前,邊看邊吃。很長一段充實的時間。
她充滿了士氣,在她的意念里,在這種對峙的關係里。她翻著書,心裡呼嘯著一種藍色的夜北風一樣的冷意。是的,她是被他推入孤獨的隧道里的那個人——她一定會,會走出這種關係。當有一天她終於離場,雷灝會看見,冰藍的月亮下沃野千里,荒無一人⋯⋯
夜晚十一點以後,她的理智和堅強都睡著了。只有她清醒著,整個人被燜在一口大鍋里,被思念所熬煮,她思念雷灝,渴望他,渴望見到他的臉,或者,聽一聽他的聲音。她的手裡握著話筒,試圖撥他的電話號碼,然而,最後一個號碼鍵無論如何也按不下去。這樣的思念仿佛繩索,牢牢地套在她的脖頸上,讓她無法呼吸,然而她掙扎著,徒勞地以不屑的姿態對峙於她的思念。她鄙視雷灝,憎恨他,厭惡他,她不會讓他預算精準的主意得逞。她很得意於自己的理智,洞悉,自控。一會兒,思念排山倒海地反攻回來了,繩索越套越緊,空氣稀薄,心在窒息里尖銳發抖,頻跳,下一刻她就會被勒死⋯⋯
這樣的時刻,孤身一人是無論如何在房間裡呆不得的,她死生了數回,看鐘才不到午夜,這漫長的夜晚如何泅渡得過?她就往外跑,下樓,在料峭刺骨的寒氣里,步行去中關村大街上的酒吧。她出現在午夜的街頭,坐在酒吧里,喝點酒,蓄意買醉。
夜最深處的酒吧,有著一種銷魂的異鄉的氣息,朱錦喜歡一個樂隊,是從西域來的男子,個個都英俊非凡,象坐著飛毯來到的男人,載歌載舞地拉著馬頭琴,引吭歌唱,在深夜的人頭攢動的酒吧里,帶來草原的遼闊,是這支飄泊北京的無名樂隊,令她領略了,馬頭琴是那樣蒼涼的優美的樂器,它比二胡的音域曠闊,比竹笛更纏綿,那一種淒涼,也是天高風闊的蒼涼。響在午夜,要叫人潸然淚下,又要飄飄然翩翩載舞的。
朱錦還經常遇見搭訕的外國人,這一帶外國人特別多,且人人都帶著白種男子在亞洲女人中混得如魚得水的愜意。朱錦曾遇見一個穿白毛衣、一頭金髮、風度絕佳的白人男子,他指著夜色遼闊的遠方,詩意地對她說,多少多少個朝代以前,他曾經生活在這裡,在紫禁城。是一個皇帝,多少個多少個時代以後,他又回到了這裡,紫禁城的冬夜。朱錦笑起來,到嘴巴的反問:當他是紫禁城的皇帝的時候,她是何方的子民呢——到底咽了回去,因為預知了對方的道白,他會流利地如此說道:「你是我的皇后啊!」
夜晚的酒吧,就有著這樣一副銷魂、尋歡作樂的面目。出得酒吧,街邊的小超市里燈火明亮,買得到熱的巧克力、咖啡、關東煮。賣文藝片的小青年,守著一箱子賣剩下的鮮花。風裡矗立著默默擁吻的戀人,醉坐在路邊的韓國學生,烤紅薯的鐵皮爐散發著暖融融的香熱,是尋歡作樂的酒吧街上的一點世俗心腸。
雖然醉也無聊,醒也無聊,朱錦還是貪戀深夜買醉的小小快樂,小小放縱,她幾乎夜夜買醉,回家去一覺到天明,仿佛暫時逃脫天羅地網控制的小妖物,醒來時她很鬥志昂揚地背上書包去學校,很滿意自己昨夜沒有打電話給雷灝。還有,在醉的時候,她不那麼抓心地思念雷灝。思念是那樣渴啊,想在深夜裡伸出女巫的手臂,在城市千萬處燈火之中,一把將他擰出來,擱到眼前。
這樣的痴纏,折磨著21歲的女孩朱錦,微醺的深夜,她走在回家的長街上,遠遠近近的空曠紅塵,雷灝公司的廣告牌在大街邊的高架橋上,液晶顯示屏藍藍地亮著,像無邊夜色里開的一扇藍色小窗戶,亮亮地照得見夜風勁吹的風勢。朱錦常常一邊走路,一邊就哭起來。@#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