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讀《孽海花》,賽金花和名臣洪鈞的故事,書中誠然情節起伏,然而,看寫到張佩綸,才頓時激動起來——呀!這是張愛玲的祖父呀,他在這裡呀!
張佩綸窮苦出身,籍貫河北豐潤,張愛玲說那裡鄉野荒僻,「比三家村只多一家」。張佩綸京試後,一舉成名天下知,年輕時所有的書生意氣都是相似的,他在朝廷上左參一本右參一本,提出改革意見,一時間參得滿朝文武人人自危。他也參了李中堂。然後,被派去福建,率領北洋水師抗擊外寇,北方來的不諳水性的書生,敗仗,獲罪,被流放到黑龍江。再回京時,李鴻章不計前嫌地招他為幕僚。偶然,在他的書房見到他嬌養在閨中的小女兒,驚鴻一瞥。在中堂的暗示下,他翻閱到小姐寫下的詩。當中那一句「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是深入肺腑的知己之言,格外地撫慰這位經流放的書生的心。他潸然淚下。
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
一戰豈容失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
焚車我自寬房琯,乘障誰教使狄山。
宵盱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
痛哭陳詞動聖明,長孺長揖傲公侯。
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
宣室不妨留賈席,越台何事請終纓。
豕冠寂寞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這樣的情節,還有這樣的詩文,都是身為讀者的我們所熟悉的。畢竟,在此之前,我們有《紅樓夢》、有《儒林外史》《老殘遊記》一路讀下來。府邸深沉的鐘鳴鼎食之家,失意的人總是要賦詩的,一心精忠報國的書生們,是我們熟悉的從前的中國的情節。
張愛玲在她的私人影簿《對照記》裡,以晚輩慣常的忤逆,商榷「基隆」是不是「雞籠」呢?據說這首詩也並不是祖母寫的。然而,她家祖父祖母,也並非不諳文墨,不風雅的——他們是隱居於小園林的神仙眷屬,還曾合夥著書呢。寫過食譜,雖然那食譜在孫女兒的眼裡,照樣的並不高明;合寫過一部武俠小說呢,當然,是內刊,印了幾十部,僅限於家庭成員內部發行——她這樣東一句西一句,世人承認的她不承認,世人認定的她否定。
然而,她的祖父祖母,是好姻緣、好眷屬。在歲月裡不刻意記起,也令她刻骨銘心。她這樣寫:「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許多人都有同感。然後是崎嶇的成長期,也漫漫長途,看不見盡頭。滿目荒涼,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給了我很大的滿足,所以在這裡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然後時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遙遙在望。一連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她寫他們的時候,已然孤老一人,看得見的來日無多。她沖淡的筆調,然而無限深情地寫下:「 我沒趕得上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是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
《對照記》出版於台灣皇冠出版社,翌年,張愛玲便逝世於洛杉磯。在世人眼中,《對照記》是張愛玲對讀者、對人世的告別,一個蒼涼的手勢。在這最後的文章裡,沒有她的婚姻和丈夫的影子,也看不見她詳細著墨的人生經歷。她倒是深情地講述著她的祖父祖母——終其一生,她從來沒有真正地離開她的家族。我想,那不僅僅是一種血脈的聯繫。更本真地,是她生活在那個家族裡,一如她終生住在《紅樓夢》裡。
這是一種回歸,如落葉在風中輾轉,飛旋,仿佛向著天空奔去,卻終於嘆息著,被大地攬入懷抱。@#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