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死亡勝似死亡
放風倉的一角,有些許陽光照下來。我下意識地抬起左手背,迎向那縷稀罕的陽光。手背上的那塊青腫,消退得奇慢。那是不巧碰撞到水缸的稜角後留下的。幾個月過去了,依然不曾癒合。是不是得了糖尿病?我胡思亂想。聽說,得了糖尿病的人,一有創傷,就難以癒合。
漫長的關押,我得以觀察到不同尋常的生理變化。不知從何時開始,原先柔軟的頭髮變得乾硬如枯草,到後來,竟筆立似鋼針。我不敢再用肥皂,因為那會加劇頭髮的乾枯與剛硬。
曾經是重度油性的皮膚,已不再出油,反而變得乾澀無比,如蛇皮。皮膚變薄了,一丁點碰撞,都發青瘀血。偶爾在牆上或水缸邊擦一下,就會留下瘀青的痕跡,經久不散。天熱時,一種顆粒狀的瘡,犯人說是「疥瘡」,遍體蔓延,彷如肌體在腐爛。水,成了腐蝕劑,只要落一滴在腳上,腳氣就加劇蔓生,其癢難忍。想找任何堅硬的東西來刮,卻沒有。獄方收走了任何堅硬的物品,據稱是為了防範自殺或逃跑。
我終於明白,頭髮變乾,皮膚變薄,是長年缺乏陽光和新鮮空氣的後果。隔牆雖有一間防風倉,卻很少打開;偶爾打開,時間也不超過半小時。而所謂防風倉,也只是在房頂上開一方窗,鐵棒交叉成網狀。荷槍的士兵腳踏在上面,踱來踱去,沉重的腳音,彷如電影裡德國納粹軍人軍靴踏出的那種聲響。
鋼筋混凝土打造的籠子,是人的「傑作」。動物不關押動物,比如,老虎並不關押別的老虎。但人卻關押人,這些人關押那些人,這些人把那些人關進籠子裡,並封死。這就是號稱「高級動物」的人類?智力,竟使人變成了內心最黑暗的動物。忽然就想到那句古語:虎毒不食子。然而,人毒吃人。這並不限於一個象徵說法,在中國爆發大饑荒的六十年代,果然出現人吃人,還有人易子而食。
曾在香港作家金庸的武俠小說《神雕俠侶》裡,讀到一個詞彙:活死人墓。用這個詞彙來比喻囚禁我的這個監倉,再恰當不過。是的,這是一座墳墓。唯一不同的是,這墳墓裡,埋葬的是活人。
我活著,卻被埋葬了,活埋。我不曾意料,在這樣的鐵石籠子、活死人墓裡,前後會被活埋達兩年半!這是死亡的體驗,或者,對死亡滋味的嘗試。不是死亡,勝似死亡;一種逼似死亡的狀態,可稱之為「準死亡」。連身體的變化,也逼真於死亡狀態。活著的,已經不是肉體,只有靈魂。
正如亡者之靈魂,最初還留戀塵世,牽掛萬千。逐漸便認同現實,適應了另一個空間,而安其所在了。人是一種奇特的生物,適應力超乎想像,竟能適應任何一種哪怕最險惡、最殘酷的環境!漸漸地,也與外面的世界劃清了界線,彷彿那本來就是與己無關的。尤其當同倉犯人議論他們各自的案情、推測各自可能的刑期時,參照系就不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監倉裡的犯人群。認命,這是人的本能。#
(選自 香港開放出版社《不受歡迎的中國人》附錄:我的中國故事)@
責任編輯:謝秀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