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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國故事:橫渡恐懼之海(15)

作者:陳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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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晚餐 經典告別式

三個月後,我獲釋出獄。我不得不聯絡泓,因為,她還保存著我重要的身份文件。於是,那一天,成為我與泓的最後一次見面。

那是1992年8月10日晚上。廣州,珠江河畔,江南大酒店。大堂裡強勢的空調,將酷暑阻擋在外,涼氣沁人。泓出現的時候,我略有些緊張,為自己一身樸素而土氣的衣衫。

中餐還是西餐?通向二樓的時候,泓順便回頭問了我一句。我愣怔了一下。與世隔絕三年,我不知外面世界的變化,更不知如何選餐。還是中餐吧,我隨口說。樓梯上,一群酒足飯飽的時髦男女,在嬉笑聲中,跌跌撞撞地下來。擦肩而過時,他們突然靜聲,很留意地注視泓,順道打量我。如同多年前一樣,出現在公共場所的泓,仍然是路人行注目禮的目標,「回頭率」奇高。那一刻,我不免自慚形穢。

二樓的餐廳,彷如一處樓閣。印象中,所有陳設,包括餐桌、座椅、地板、天花板,都由粗重硬挺的柚木製成,光滑如漆,亮麗如新。落座之後,我才有機會仔細觀察泓。即便是三個月前看守所花園裡的那次會見,我也沒有看清過她。

嫩黃色的上衣,深紅色帶褶皺的粉紅色寬裙,黛色的高跟鞋。半長秀髮朝後攏,在腦後挽成生動的一束,其餘的則飄逸兩側。一枚帶花斑的髮夾貼於額前一側的髮際。所有的顏色都搶眼。後來我得知,1992年,中國時裝,流行大紅大紫。

還是她,絲毫沒有變。除了衣著更華麗,三年時光,沒有改變她外表的一絲一縷,仍然是那種足以傾城傾國的麗人。只是,看守所會見時的那種陌生感,依然橫亙在我們之間。彼此彬彬有禮,就是明證。

我偶爾瞥了一眼菜單,不覺嚇了一跳。僅僅是一小碟冷菜,就值二十五塊錢?當晚,泓付帳,在我看來,她似乎揮金如土。晚餐後。我們換了一張檯子,飲咖啡,並繼續聊天,有一句沒一句地。

面對面地坐著,我與泓,不經意似地,彼此交待著這幾年需要交待的一些事務。泓將包括我學歷文憑在內的一包身份文件遞給我,說:「祝你前程遠大!」我說:「祝你前程似錦!」隔著幾張檯子,咖啡座裡,幾名男子的目光時不時掠過我們,我心中有數,那是便衣特務。只要我身處中國,這樣的跟蹤和監控就形影不離,尤其當我與人會見的時候。

這是一個經典的告別式,具有經典的氛圍。我們坐在二樓,可以憑欄俯瞰大堂。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摩肩接踵。一支樂隊在二樓的彫花欄杆邊演奏。「友誼地久天長」,不,這只是中國人用的歌名,我知道,那首曲子,來自美國電影《魂斷藍橋》(Waterloo Bridge)。

此時,情與愛,是不能碰觸的話題,雙方都本能地迴避。不約而同地,像普通朋友一樣,我們只謹慎地談論那些可以信手拈來的社會話題。戀愛無聲地結束之後,我與泓之間,具有另樣的默契。

我們是在六點鐘見面的。十點鐘的時候,泓說:差不多了吧?我點點頭,說:差不多了。指的是會見時間。她說她要去打個電話。不遠處,同一個樓面上,有一個木質結構、外形如亭子樣的電話亭。她在亭子裡抓起了付費電話。

我獨坐,轉著咖啡杯,沉思。不經意地,耳朵卻能捕捉到從電話亭那裡傳來的泓的說話聲。模模糊糊地,我聽到幾個詞句:「⋯⋯十三號⋯⋯飛機⋯⋯上海⋯⋯」我的直覺沒有錯,泓的身後,已經另有他人。我還可以感覺到,泓已經辭去了她在廣州的工作。果然,與我揮別後,泓離開廣州,從此一去不返。

沿著光亮的柚木旋轉樓梯,我們朝下走。泓神態高雅,儀態雍容,步態裊娜,裙幅款款。比較從前清純的美,此刻的泓,更有一種貴氣逼人的美。隔著兩級樓梯,我跟在她身後。望著她精美的髮髻,尤其掛著金色細碎項鏈的粉白後頸,閃憶起初戀時,她曾有一個微小的心願:能有一條項鏈,細碎的那種,戴在胸前。但身為窮學生的我,口袋裡卻沒有幾個錢。直到我畢業、在中山大學工作後,才終於滿足了她的心願。當一條細碎閃亮的金色項鏈戴上她脖子的那一刻,泓明眸間閃耀著喜悅的光輝。

望著眼前這位華貴的麗人,腦中閃現從前千百次的海誓山盟,不禁心生漣漪:我們就這樣分別了嗎?她就這樣走了嗎?那洶湧澎湃的愛情就這樣結束了嗎?我表面淡定,內心卻交織著無數思潮與往昔的畫面。

轉眼間,我們來到大堂。步出酒店的旋轉門,出租車一部接一部地開過來載客。泓回轉頭來問我:「你先走?還是我先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你先走。」泓合上車門之前,回頭朝我揮手,綻放一抹笑意。我想笑一笑,居然笑不出來,只是機械地對她揮手,我能感到,自己表情嚴肅,嚴肅得有些僵硬。

我跳上隨後而來的第二部出租車。司機問我:「去哪裡?」我看見泓的出租車朝著海珠大橋的北邊開去,便指著相反的方向說:「朝南,江南大道南。」

泓,曾經至愛的泓,消失於黑夜之中,消失於茫茫人海。從此音訊杳無。揮別的當日,竟不曾意料,從此留下的傷感與創痛,會有多深、多巨!在隨後的幾年裡,我竟然對她懷念不已,思念如渴。夢中充滿她的影像,揮之不去。常常在夢醒的剎那,熱淚盈眶。我原是一個情種!

憂鬱,憔悴,衰老,接踵而至。一年間,我形貌驟變,攬鏡自照,竟然認不出自己的模樣來。有一天,我突然扔下鏡子,對自己大叫一聲:「我必須離開中國!」

紅塵滾滾的廣州,如過江之鯽的紅男綠女,只是我眼前飄渺恍惚的影子。生活於我,竟然失去了全部意義?我的生命,因泓的離去,如自由落體般,墜入無邊黑洞。空洞的人生,空洞的心境,持續著,難以逆轉。直到再度入獄。直到離開中國。

後來,歷經兩度牢獄之災後,我在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詩集,題為《緋聞》。收入這本詩集的,大部分是我從前寫給泓的情詩,或有關我們戀情的詠歎。以一個不易被當局注意的書名(《緋聞》)和一個不易被當局察覺的筆名出版,暗渡文化官員的審查關。出版這部詩集,意在紀念那段生死戀。應我的要求,泓的一張照片,被刻印在詩集的封底。那幾乎是泓僅存於我這裡的一張照片,從前為她拍攝於同濟大學三好塢湖畔。#

(選自 香港開放出版社《不受歡迎的中國人》附錄:我的中國故事)@

責任編輯:謝秀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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