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生活成本昂貴,尤其是住房。不管是買還是租,住房成本都是最大的開支。租一棟便利地段的好房子,租金常常高得驚人。或許因為如此,英國的房子常常允許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往出租。
美國作家福克納說,他的理想工作是當個妓院老闆。上午安靜時間用來寫作,入夜歡歌笑語中正好觀察人性和世態。
前些年,我在劍橋打理著一棟大房子,我把多餘的房間租了出去。來自世界各地的房客們你來我往,我和身邊不同人種、不同脾性的人打著交道,瞭解著他們的故事。來自土耳其的阿里就是其中之一。
阿里是在2010年深秋搬進我們家的。他住在最小的臥室。那年他三十歲,矮敦結實,深褐色的頭髮微微捲著。他在劍橋一家土耳其餐廳工作,每天負責往烤箱裡擺放食物和拿出烤熟的東西。有一陣子,他雙眼紅得厲害,像得了「紅眼病」。我問怎麼了,他說餐廳客人爆滿,每天頻繁開關巨大的烤箱,熱氣烘得他雙眼生疼。
生活如此艱辛,但阿里依然以生活在英國而開心,甚至是驕傲。據說他是投奔姐姐來的。他的姐姐與我同齡,幼年時被過繼給他們的伯父,並隨伯父一家從土耳其來到英國。伯父去世後,姐姐打電話問他想不想來英國。那時十六歲的他失學在家,跟著父母在土耳其的鄉間務農。彷彿做了一個神奇的夢,他告別家鄉,飄洋過海來到了英國。
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阿里這十四年來做的都是低技術的工作,大多數時候是在餐館的廚房打下手。餐館作息特殊,每天中午十一點阿里去上班,深夜才回到家。他不喝酒不吸煙,也從不做飯,回家就上樓睡覺。
我在附近蔬菜園租了一片菜地,種了香菜、芹菜、豆角、西葫蘆好多菜。農村長大的阿里喜歡幹地裡活。他向我要了一小片地種土豆。那天他剛種完土豆去上班,蔬菜園的管理員——英國女人簡就打電話來,說有人在我菜地種東西。我說那是我的朋友阿里。
她又說有人報告阿里在別人的菜地裡偷摘菜。我心想不大可能吧。在我看來,喜歡種東西的人都是心地善良的。因為種下種籽,看著新的綠色生命從土地裡長出,心底裡那種柔軟和感動,有如宗教洗禮般,讓你感到精神的淨化和昇華。不過既然簡說了,我還是向阿里要回了菜園子的鑰匙。
相熟以後,阿里告訴了我他的故事。原來他曾有過一次婚姻。在卡迪夫居住時,他遇到一位在那裡打工的漂亮的土耳其女孩,她的簽證快要過期了。他愛她的美麗,很快就跟她結了婚。兩年後,那個土耳其女子一拿到英國身分,立刻提出離婚,並且和他的同事廝混在一起。他了斷這段婚姻,身心疲憊地換到劍橋來生活。
廚房工作收入不高。住了大半年後,有一陣子,不知為甚麼他手頭拮据欠下了一百六十鎊的房租。我催了好幾次,他都笑說不會欠賬走人,讓我放心。不久,他說計劃回土耳其相親,那邊已經為他物色好了對象。
過了半月,七月的一天中午,我在樓下浴室沖涼,聽到房門奇怪地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洗完澡,我捧著滴水的頭髮出門看個究竟。原來阿里已經悄沒聲地把所有家當轉到了他的黑色汽車上。我又氣又急,匆匆返回家門。
阿里就坐在門後的木頭樓梯上,平靜地說要搬走了,沒錢付我的租金。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一時都不知怎麼辦才好。丈夫不在家,我只能嚴肅地說:「你不能這樣走!」他歎口氣,說:「這樣吧!我現在走,去借錢,晚上十點前一定回來給你結清。」那晚,我等到半夜十二點。打他的手機,先是不接,後來就徹底關機了。來英國後,我第一次放聲大哭。
我從前的工作和偵探有點類似,時常需要對事物進行調查。第二天清晨,我開始在那間空蕩蕩的小屋搜尋,最終找到了線索——一個揉成小紙團的銀行匯款單,上面有他的真實姓名和生日。原來他並不叫阿里!
歷經三四個月,我給這個土耳其青年發了八次短信,請他來結清自己欠下的房租。起初他毫不理會,後來幾次應承下來,但讓我一再落空。第九次我在短信裡用他的真實姓名稱呼了他。一分鐘後我收到回覆:「明天上午十點見!」。
時令進入初冬,淡金色的陽光輕輕地撒在前院的紅磚地面上。十點鐘,阿里的汽車準時到了。他遞給我一把現金,又遞給我一瓶白葡萄酒。我沒有接他的酒。
那天,我又哭了,哭得很傷心。我說:「阿里,你知道嗎?誠實是做人的根本。你明白你的婚姻為甚麼失敗的嗎!?我希望你好好做人,將來能有一個幸福的家!」
回首遠去的歲月,我依然清晰記得阿里那雙被烤箱熱氣炙得通紅的眼睛……這個十六歲就背井離鄉來英國討生活的土耳其男子,但願生活已經教會他如何堂堂正正地做人。也祝願他找到良善女子,在英倫大地上早日擁有自己的小小屋頂。#
責任編輯:李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