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魯拜集與中國美人
有誘惑力的美人,像美酒一樣,同時是詩歌靈感的源泉。珈音筆下的絕代美人,與中國美女一個接一個對弈,總是打個平手。
于闐采花人,自言花相似。
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
乃知漢地多名姝,胡中無花可方比。
……
這是李白在〈于闐采花〉一詩中的幾行詩。于闐,漢代西域城國,是契丹的祖輩之地,此處泛指塞外胡地。明妃,即王昭君,其出塞之地即于闐。如明人胡震亨所云,李白「借明妃陷虜,傷君子不逢明時,為讒妒所蔽,賢不肖易置無可辯,蓋亦以自寓意焉。」可見大詩人李白以明妃自況。在此之前,屈原早就用香草美人的意象比喻自己的忠貞賢良。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秦漢以降,中國或漢地美人在域外的盛譽,可以略見一斑。到了唐代,更是名聲大振。《蘇萊曼東遊記》(劉半農、劉小慧譯)有阿拉伯版的《馬可波羅遊記》之譽,作者大食商人蘇萊曼這樣寫道中國美人和妓女:「中國人都生長得很好:高高的身材,白白的皮色,帶著一些紅色。他們有世界上最黑的頭髮。女人的頭髮,是任其往下披垂的。」「在中國,有許多女人不願意做貞操的女人而願意做倡伎」,她們到「倡伎局」登記後領取「文憑」,從業並且向王庫納稅。信真主的蘇萊曼不嫖妓,但他以輕蔑的口吻談到不信真主的波斯拜火教徒。經由絲綢之路抵達長安的波斯商人,難免在盛唐眠花宿柳,甚至把中國妓女買回來。
秀色可餐的中國美女
到了《魯拜集》作者奧瑪.珈音所處的相當於北宋年間的波斯,此風仍然不衰。略早於珈音的波斯詩人哲學家納賽爾.霍斯魯(Nasir-khusraw )在一首詩中這樣寫到「中國美人」:
上帝啊,雖然出於恐懼我不敢暗示,
可一切誘惑全都來自袮!
袮的鞋子裏沒有沙礫嗎?
是什麼使得袮讓撒旦情願受罪?
如果袮不把中國美人的丹唇皓齒
弄得如此秀色可餐,那就沒有麻煩了。
詩人提出上帝的鞋子裏有沒有沙礫的問題,意思是追問上帝創造世界究竟有沒有錯謬的問題。詩人把中國美人視為上帝的完美創造,是對人類的一種誘惑。這一點,有點像詩人對真主的質疑,傅正明譯著《魯拜詩詞新譯五百》(唐山出版社,2015年)中的新譯如下:
聖道從來多陷阱,
酒香誘我入迷津,
神明綠岸垂綸處,
美餌逗魚落罪名!(II.080)
絕代美人與玫瑰對弈
有誘惑力的美人,像美酒一樣,同時是詩歌靈感的源泉。阿拉伯世界不信真主的詩人,有不少人信奉古老的與佛教接近的蘇菲(Sufi)之道。波斯蘇菲詩人經常歌詠鍾愛的釃客,是酒宴上不分性別的托盞者。訓練釃客的人選,大多是從土耳其和中國弄到波斯的「金童玉女」。哈羅德.蘭姆(Harold Lamb)的《奧瑪.珈音傳》(Omar Khayyam),寫到珈音出沒的絲綢路上,有「訓練有素,多才多藝」的中國美女,珈音有緣目睹她們的風采。因此,在魯拜集中,我們看到了又一個中國意象,即可以與明妃比美的中國美女。下面這首四行詩,為了使讀者明瞭,中譯的七絕增添了原詩沒有的詩題「詠美人」:
兩頰雙將玫瑰窘,
秦妃爭弈屢持平,
快棋巴比國王詫,
奪后掃光車馬兵。(V.066)
美女雙頰紅潤,在波斯詩歌中常被喻為玫瑰紅。但珈音吟詠的美女比玫瑰更美。詩人以弈棋為喻,所弈之象棋,依照珈音傳記,是現代國際象棋的前身,即起源於印度棋「恰圖蘭卡」(Chaturanga)後傳人波斯的象棋。該詞的本義是「戰陣」,可見棋壇像戰場,也像情場一樣,鏖戰拼殺十分激烈。中譯略有「歸化」策略。絕代美人與玫瑰比美對弈,以宛如中國象棋的紅火的雙炮大叫「將一軍」,或以別的兩子「雙將」,使得玫瑰窮於應對,不勝困窘。原文的「中國偶像」
活譯為「秦妃」,並非特指秦代阿房宮的妃子,可以視為不分朝代的中國美女,因為波斯文的「中國」一詞,可能源自「秦」字。約翰.波倫(John Pollen)英譯的《魯拜集》(第24首),此處譯為「中國神女」(Chinese Goddess)。珈音筆下的絕代美人,與中國美女一個接一個對弈,總是打個平手。當她來到新巴比倫王國,國王驚鴻一瞥,頃刻之間,她就征服了一切,奪了王后的寶座。枚紅雙頰、中國偶像和棋盤上的遊戲,是原詩的三個雖然有關聯卻相對獨立的隱喻。中譯採用了原詩沒有的「主導性隱喻」(controlling metaphors),這是一種貫穿全詩接連延伸的比喻,使得弈棋成為全詩的主導意象。
「以美拯救世界」的理想
伊朗學者伏魯基在他編輯的《珈音魯拜集》(1942年)序言中認為:這首詩可能是偽托的,因為它缺乏哲理意味,而且有明顯的斧鑿痕跡。原詩語言的雅俗精粗,限於筆者初識波斯文的水平,難以辨別。但這首詩有沒有哲理意味,卻可以另求別解。
原詩下聯,美人與國王的較量,可以視為美與權力的競爭。巴比國王,指新巴比倫王國的國王尼布甲尼薩二世,約西元前605年至前562年在位。依照《聖經》,他曾摧毀所羅門聖殿,征服猶大王國和耶路撒冷,流放了猶太人,並且自詡為「巴比倫智慧之神的寵兒」。在珈音的想像中,美女與巴比國王弈棋,當在國王建造的「空中花園」裏。當然,此處有時代的錯亂(anachronism),詩人只是借來極言絕代美人足以征服智勇雙全的霸主。在象徵意義上,珈音所詠的美人和「中國偶像」,都是人們崇拜的對象,像柏拉圖哲學中的「理式」一樣,近乎絕對美或美本身。更大膽的,是在蘇菲詩歌中,美女和釃客可以喻神明,在蘇菲之道被接納為伊斯蘭的一個派別之後,甚至可以作為真主的隱喻。這一點,正如美國作家多爾(N.H.Dole)在珈音傳記《帳篷工奧瑪》(Omar the Tentmaker)中寫到的那樣,珈音所熱戀的一位希臘女郎抱怨說:那黑髮中國女郎,瞇著一雙杏仁眼睛,傻乎乎的樣子,波斯人卻把她們視為美的典範。
波斯大詩人莫拉維.魯米(Maulana Rumi)在名著《瑪斯納維》(The Masnavi)的一首詩中說:
女性是神之光,不僅僅是情人。
此光是造化之自性,不僅僅是被造之物!
魯米堪稱珈音的精神傳人,《魯拜集》謳歌的女性美,也可作如是觀。
懂得這一點,就會發現珈音〈詠美人〉一詩的境界不同凡響,它暗含以美來征服一切強梁的意味。它甚至可以令人想到俄羅斯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名言:「以美拯救世界」。這是體現在不同民族文化中的人類的共同審美理想。@
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