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專管 ◇
八、左眼皮跳跳
(續前節)
6
趙俊生就不會犯李萬年這種錯誤,他知道自己當上「四防」不容易。
上次王紅宇值班,跟「四防」要礦泉水,「四防」當時都沒存貨了,沒要著,把王紅宇氣的,在筒道裡結結巴巴的嚷:
「這幫窮鬼,都想不想幹了?明天都讓你們下車間幹活兒去,誰有錢誰上來!」
趙俊生聽的明白,沒有錢當上的「四防」都不穩當,隨時都能給你擼下來,所以為了避嫌,他很少和張良說話。
觀察窗突然被拉開。
「李幹事好!」趙俊生趕緊站起來對著小窗口立正高喊,雖然沒有準備,但他反應非常快,是李勇。
「嗯,你出來一下。」李勇說。
趙俊生鬆了一口氣,虧得自己剛才甚麼都沒幹。
因為字寫得好,趙俊生經常被李勇叫出去,給警察編寫《幫教日記》、《對法輪功學員進行教育談話的記錄》及《工作匯報》。其實就是照著參考資料抄,抄的多了,趙俊生提筆就會寫:
「『法輪功』習練者來到一所三大隊後,絕大多數都先後轉變了。」
「一所三大隊的管教幹部對他們的關心幫助和教育,使他們感受到了黨的關懷和溫暖,認清了『法輪功』殘害生命、破壞家庭、危害社會的本質,使他們最終擺脫了『法輪功』邪教的精神控制,從無視人間常情的癡迷狀態,轉化為感情豐富的正常人。」
他甚至還照抄報紙的文章,給三大隊編寫教育轉化的宣傳稿:
「這裡有一群人,頭頂著國徽,身穿著警服,用青春和熱情譜寫了一曲『教育、感化、挽救』的新篇章。」
趙俊生非常明白,他和張良的界線表面上一定要劃清。
7
那天下大雪。
大隊長井向榮和李勇叫張良去心理矯正室簽考核,「表現不好,加期五天」,給張良一個「黑旗」,他們讓張良簽字表示同意。
真是荒唐的流氓邏輯,張良心想,三大隊虐待人,還要讓受害者簽字認可這種虐待的合理合法!
聽到張良說不簽考核,李勇一下子從座位上蹦起來:
「那就啥也別說了,有日子沒上抻床了,想了吧?我看是得給你活動活動筋骨了。」
他們推搡著張良出了心理矯正室,走出大閘,向大隊長辦公室走去。經過樓梯間時,張良冷不丁的翻身越過樓梯扶手,大頭朝下摔到了三樓。
醒來時,屋裡白亮亮的。張良發現自己左手被銬在床頭,右手銬在床尾部,腰眼兒被硌在了方稜的硬物上,他知道,自己又被銬到「死人床」上了。
李萬年告訴張良,他已經昏迷六天了,現在在特管室,他和魯大慶換房了,魯大慶在庫房。
窗外白亮亮的,又下雪了。
怎麼不打飯?中午王紅宇進來問李萬年。
「于大不讓他吃。」李萬年回答。
王紅宇愣了一下,然後眨眨眼,很快反應過來,「噢,他想吃飯,也不能給他吃,因為該辦的事兒還沒辦呢。」
于愛江不讓李萬年給他打飯,對外宣稱張良又絕食了。
8
夜裡老做關於水的夢,渴。
夢見自己從天上快速俯衝到一個葡萄園,葡萄撞在臉上擊碎了,葡萄汁迸出來,他用嘴急切的舔舐吸吮著;他還夢見了大桃子,肉質肥厚,汁液甜蜜……
想咽口唾液,沒有,一點唾液都沒有,嗓子乾的冒煙,舌苔奇厚,起燎泡,嘴裡像吃了白石灰,嘴唇和舌頭碰在一起,就像石頭碰到了石頭。
飢渴真的能改變人認識世界的角度。
張良發現自己有個念頭,這個念頭把整個世界分成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基本上都是能吃的,只要能吞進嘴裡,能咬的動的,甚麼都想吃,張良理解甚麼叫飢不擇食了。
胥大夫說,「刷個牙吧。」張良的牙齦出了很多血。
一年多沒刷過牙了,看見牙膏,張良驚奇的發現,自己竟想把牙膏吞下去!這是可以吃的,而且,那麼甜,那麼清涼。
他發現肉身有自己的思維和邏輯,如果沒有強大的意志,肉身將按照自己的邏輯行事。
必須分清自己的意識和肉身的意識,必須用自己的意識戰勝肉身的意識,這是張良心中不斷提醒自己的,因為于愛江就是想用飢餓這種辦法使他屈服於肉身的意識,而肉身太脆弱了。
餓了一週後,胥大夫開始給張良灌食了。每天只鼻飼一次流食,這是于愛江指示的,能維持他的基本體徵正常就可以了。
「看來你是離不開這張床了。」面對被銬在「死人床」上的張良,胥大夫說。
接下來,又是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季,從2009年冬天到2010年春天,張良在這張「死人床」上被銬了整整四個月。
9
在勞教所,余曉航認為最好吃的是方便麵,可以有多種口味,牛肉的、小雞燉蘑菇的、紅燒排骨的,至少不是一個味兒啊,這些人造的香味,讓他回憶起各種好吃的東西。
但對大多數勞教,吃餃子是最大的念想。餃子解饞,而且只要吃上了餃子,就是又過了一年,離家就更近了。這個大年初一,勞教們終於每人分到了十幾個餃子,白菜肥肉餡兒的,雖然不管飽,還是有油水的,豬腸子上的爛肥肉,也是很香了。
但過節的這頓改善,很多人沒福享受,反而比平時更虛弱憔悴了。因為油水太大,腸胃不適應,又喝不上熱水,自然就跑肚拉稀了。
廁所忙碌起來。坐在廁所門口,余曉航看著監舍門裡一個個探出頭,喊著報告要上廁所,「拉肚子了!」
李明龍也是幾個餃子下肚就承受不住,跑肚了。
到了廁所,不許他馬上解手,小崽兒故意調理他,「先原地立正踏步走」,「罵罵你師父再上廁所」。
李明龍又拉褲子裡了。
最後小崽兒讓他上了廁所,還是沒有手紙。
余曉航可不敢給李明龍手紙。
10
「今兒可得老實點!」
李勇用黃色膠帶把魯大慶的嘴一圈一圈纏上,然後把他從大掛上卸下來,戴上背銬,推過大閘,關到了隊長休息室。
一會兒,躺在「死人床」上的張良也給推了進來,嘴上也是纏著膠帶,只留出鼻孔呼吸。
把他倆反鎖在休息室,于愛江就放心多了,不用再擔心這倆人藉機向上級領導喊冤了。過年期間,省司法廳、勞教局等上級領導來勞教所檢查,這是三大隊最緊張的時候。
檢查團走後,他們被轉移回來,撕下膠條,臉上的汗毛都粘下來了。
晚上,三大隊開聯歡會,警察們都到大廳裡去了。
李萬年背對著監控,迅速把一團東西塞到張良嘴裡,是一個米飯揉成的糰子,攥在手裡很久了,還溫熱著。
這是過節「改善」的米飯。
大廳那邊傳來歌聲。在唱完一首首鏗鏘有力的紅歌之後,畫家同修唱了一首蒙古民歌:
美麗的草原我的家
水青草肥我愛她
草原就像綠色的海
氈房就像白蓮花
…………
這首歌讓勞教們非常放鬆,大家都跟著唱,大廳裡終於有了一點過節的氣氛。
「別唱了!」
突然于愛江在後面就吼起來:
「以後不許唱這種歌!」
唱這首民歌說明思想轉化不到位,于愛江氣急敗壞的對著大廳裡的法輪功學員喊道:
「你們沒有一個是真心轉化的!」
從此以後,于愛江規定,娛樂的時候只能唱三首紅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五星紅旗》、《社會主義好》,其它歌曲一律不准唱。
11
上廁所的時候,李萬年湊近田貴德,低聲嘀咕了一句:「功修有路心為徑」,這是張良教他背的。
田貴德看了看李萬年,有點吃驚,剛才他說的那句話是法輪功師父的一句詩啊。他和李萬年不熟,只知道他看管張良。
李萬年就這樣和田貴德接上了頭。
「張良讓我給你帶個好。」李萬年小聲說,然後瞥了瞥廁所門口值班的余曉航。
余曉航早看見他倆說話了,故意把頭扭向一邊,由著他倆說。
「他怎麼樣?」田貴德問。
「他挨餓呢,于大不給他飯吃。」李萬年說,他知道張良和田貴德是好朋友。
幾天後,早上放行李,田貴德故意走在最後,和李萬年打個照面,他摸摸行李,遞個眼色,小聲自語道:「大法無邊苦作舟。」
這是「功修有路心為徑」的下一句,李萬年知道,這是暗語。
隨後李萬年找機會進到庫房,把手伸進田貴德的行李裡揣摸,果然有幾根火腿腸藏在裡面,他迅速取出來,塞進了自己的行李。
12
看見勞教們縮著脖子,溜著牆邊來上廁所,余曉航就知道,李勇一定在旁邊的甚麼地方盯著呢。李勇值班時,如果誰在走廊裡不走直角,那就是給自己找挨打了。一看見李勇,勞教們下意識的就趕緊手貼著褲線走碎步。
果然,李勇一點聲音沒有,站在筒道的一個黑暗角落裡,他監督勞教們拿行李回監舍,每個經過他身邊的勞教都停一下,低頭喊,「李幹事好!」
田貴德抱著行李,慢慢騰騰的走過來。
李勇盯著他,上去一個巴掌就把他的眼鏡打下來,田貴德沒有向李勇問好。
夾著行李,田貴德不慌不忙的撿起眼鏡,戴上,扶好,然後他看著李勇眼鏡片後面的眼睛。
李勇有點慌,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他對田貴德說:
「不許你用那種眼神看著我。」**
責任編輯:蘇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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