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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富春山水韻 六世望黃公(中)

隱逸曠達 大器晚成

「科舉廢,世族子弟孤潔秀拔,率從釋老游」。(釋老:釋迦牟尼和老子的並稱)科舉重開,取士的只是聊勝於無的萬分之一,還時斷時續的。當年丘處機一言止殺,成吉思汗給了道士免稅免役的優待,全真教發展至鼎盛。其離俗出世的思想,對於飽受兵役戰亂之苦(對外擴張侵略、對內鎮壓起義)的宋朝遺民,尤其處於「九儒十丐」地位的知識份子頗具吸引力,吸納了大量人才。

除了個人才能和修行提升外,黃公望的藝術成就也與他交往的朋友圈有關。

黃公望與教內金蓬頭、張三豐、莫月鼎、冷謙等交往素厚,互為師友。這些修出神通的高道,在民間傳說裡宛如神仙中人。黃公望在聖井山腰蓋了間畫室,「開門盡松檜,庭前停白鶴,窗外楚水吳煙兩渺蒙」。 好友張三豐曾在此長住數日,與黃公望或是抵足而眠,或是坐而論道。

「元四家」之一的倪瓚是和黃公望一同加入全真教的,不僅是道友更是丹青知己。黃公望也頗為欣賞同門的「放逸」派畫家方壺道人(方從義)「高曠清遠」的畫作。擅長畫墨蘭的詩人鄭思肖借道教儀式超度文天祥等民族英雄,他的著作《太極祭煉內法》是黃公望幫忙刊刻發行的。黃公望多次與詩壇領袖、鐵笛道人楊維楨月夜泛舟一起吹笛,「嘯引紫鳳朝蓬萊」。他與南方道教中高士、自稱「儒仙」的詩文家張雨交往甚密,晚年結廬筲箕泉,比鄰而居,開窗論藝。

在江浙一帶和太湖流域散落隱匿著很多文化精英。常在此雲遊傳道的黃公望與研習黃老學說的畫家曹知白、不願入朝為官的大學者杜本、文學家袁易、陶宗儀、詩人王逢等唱和往來,以詩畫相酬。

玉山草堂雅集是元末規模最大的真正的文人盛會,玉山主人是「儒衣僧帽道人鞋」、多才多藝的富豪顧瑛,他宴集天下文人名士,逍遙於嘉花美木、蒼石清溪之間,聽曲品茗,把酒言歡,吟詩潑墨,援琴雅歌,揮塵談玄⋯⋯楊維楨、張雨、袁華等詩人都是常客,吳中碩儒鄭元祐、白鹿洞書院山長熊夢祥、書法家陳基、詞作家李孝光、學者張翥是座上賓,元四家的三家黃公望、倪瓚、王蒙參與其中,畫竹大家柯九思、墨梅名家王冕、擅畫仙人的張渥也出入過玉山草堂。那種自在逍遙、率真豪邁的風雅意趣,令後世無不嚮往。連清朝學者紀曉嵐都不由地慕歎:「文采風流,照映一世。數百年後,猶想而見之。」

在元朝種族歧視的政策下,在戰亂動盪中,被邊緣化的元代知識份子的精神沒有垮掉,他們另闢蹊徑,辛勤耕耘,或為村塾的教師、鄉紳、醫生、隱士、出家人、戲劇家、農夫,也有以商養文的⋯⋯繼續傳承和發展著華夏文化,其中成就最突出的是民眾喜聞樂見的元曲和高標逸韻的元畫。

元曲四大家多為北方人,暫且不述。在富庶的江南,狀元之鄉——江浙一帶富有創造力的畫家群倍受矚目。仕進無門,還能潛心深耕詩詞書畫的都是酷愛,並且家學淵源、文化底蘊深厚,有些人雖不出家,但卻慕仙求道,道家思想和審美觀對他們的畫風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由於元朝取消了五代、兩宋的畫院制度,這些隱沒民間成長的文人畫家,反而沒匠氣,少雕飾,追求筆墨寫意和真情表達,頗有曠野氣息。他們寄樂於畫,以畫會友,互相題贈,切磋探討,啟迪共鳴,激發出靈感的火花。沒有文人相輕的陋習,自發地聚合,由衷地欣賞,坦誠相見,藝術至上,反而更純粹了。

元代畫家吳鎮的《漁父圖》(公有領域)

梅花道人吳鎮(元四家之一)擅畫松竹,尤喜畫漁隱題材的山水畫,他的代表作《漁父圖》,淳厚中含悠遊天趣,從容裡蘊出世清音。倪瓚的《漁莊秋霽圖》乾淨澄澈,蕭散空寂卻超然秀拔,簡約疏淡而耐人回味,那種孤潔清逸的綽約風姿,一如他「逸筆草草,聊寫胸中逸氣」的美學觀。王蒙筆力雄健,構圖繁密,他的《夏山高隱圖》奇峰險峻,林巒蒼鬱,瀑布飛瀉,隱士靜坐,境界深邃又開闊,有炎夏清涼之意。

晚年的黃公望道學深邃,畫藝更是爐火純青。他不吝給後輩晚生指教,不僅提高了群體的創作技能,也吸引了更多的人投入其中。黃公望曠達浪漫,有顆赤子之心,往來吳越間,到處都有他的故友新知,忘年交也不少。

「千古淵明避俗翁」,這是黃公望為張渥畫的《淵明小像》上的題讚。元代文人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尤為尊崇,他不僅是隱逸文化的代表,更是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的象徵。歸隱山林、寄情山水的隱逸之風盛行,詩書畫印合一、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元代山水畫蓬勃發展。

在廣泛的交遊中,黃公望捕捉的是一個時代的精神氣質,迎來了又一創作高峰。《水閣清幽圖》、《九峰雪霽圖》、《剡溪訪戴圖》為黃公望81歲高齡之作。更重要的是,他完成了曠世傑作《富春山居圖》。

「以簡逸之韻,勝前代工麗之作」,元代山水畫一躍為中國畫各科之冠,也成了後世難以逾越的高峰,而其中的關鍵人物便是黃公望,故畫界有「山水之變,始於趙孟頫,成於黃公望,遂為百代之師」之謂。元朝(1271年—1368年)是個短命的朝代,但在繪畫史上卻意義非凡,人才濟濟,名家輩出,「元四家」對明、清影響巨大。

85時,霜雪盈頭的他還與倪瓚合作了《溪山深遠圖》。與畫中天地邂逅的是洗盡鉛華、最真實的大癡本色,是歲月淬煉下寧靜安祥的心。次年,黃公望在杭州仙逝。

富春山居圖

1347年,應同門好友無用師(鄭樗)之求,78歲的黃公望開始準備畫富春山水。他穿芒鞋、戴竹笠、攜鐵杖,奔波於富春江兩岸,煙雲變幻之奇,江山釣灘之勝,勾勒描畫,點滴在心頭,為創作打下了紮實的基礎。他結廬江畔山間,守望著這片旖旎風光,「當晨嵐夕照,月戶雨窗,或登眺,或憑欄,不知身世在塵寰矣。」他並不急於完工,興之所至才揮毫點染。大多是在靜觀,在琢磨。

富春江的傳奇要從協助漢光武帝劉秀打天下的嚴子陵說起,他功成身退,堅決不仕,隱身富春山耕讀垂釣而聞名天下。(嚴子陵釣台位於浙江省桐廬縣城南15公里的富春山麓。)

從此,富春江(從桐廬經富陽進入錢塘江)浸染著隱逸風采,它「風煙俱淨,天山共色」的秀美,令人「望峰息心,窺谷忘返」。李白、駱賓王、蘇軾、范仲淹、陸游、朱熹、李清照⋯⋯很多文人墨客都曾在富春江畔憑弔、吟頌過他們的精神偶像——嚴子陵。最言簡意賅的是范仲淹那句:「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南宋詩人謝翱在嚴子陵釣台哭祭文天祥,成為元代文人共同的民族記憶,更增添了富春山水的內涵。

自許由、巢父、伯夷、叔齊以來,隱士文化成為中國社會的一道獨特風景。「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高風亮節的品格、淡泊寧靜的人生,贏得朝野一致的欽佩欣賞。正史中有21本史書專門為隱士立傳。

中國山水畫與隱逸文化的發展密切相關。山水畫形成於三教互相滲透、隱士隊伍壯大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隋唐時,山水畫成為中國畫獨立的重要畫科,分為南、北兩大畫派。五代、兩宋時趨於成熟,元代至鼎盛。山水畫的主創人及發展者,多是崇尚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隱士及准隱士。模山范水,參禪悟道,成為他們超越苦悶人生、返璞歸真的慈航。

富春山水仿佛橫亙在黃公望面前的參悟模板。他的個人際遇,先儒後道、由仕而隱的人生,是元代知識份子的集體命運,冥冥中,與富春山水相依相融的神秘緣份,與山水心靈對話的那份神交默契⋯⋯他打坐入定,漫步沉思,並不刻意安排進度,外出雲遊就放下一段日子⋯⋯這樣時畫時停,不斷修訂補充,那麼耐心平和,好像知道老天讓他畫好才能走似的。歷時四年,(另一說是七年),他才最後竣稿。畫卷用了8張紙相接,總長為849.2厘米。

長卷徐徐展開,只見岡阜坡陀連綿起伏,峰巒疊障,蒼鬱幽翠,天高江闊,碧波萬頃,漁樵長共水雲閒⋯⋯初秋的富春江岸,清爽秀逸中透著蒼勁。平沙洲渚蜿蜒延伸,大片的留白空曠而悠長,是浩淼的靜水流深。孤峰聳立,豪邁超逸,恰似尾聲前的華彩樂段。遠山橫迤如帶,餘音裊裊地隱於水天之間⋯⋯

整軸畫卷氣勢恢宏,神采煥然,簡潔明快,極富韻律和詩意,宛如跌宕起伏、動人心魄的交響樂。既有元氣磅礡的雄壯,也有婉轉悠揚的淡遠。每個段落既獨立成章,又相互呼應,氣韻貫通,融為一體。

從開卷的俯瞰到水平視點橫移,如電影鏡頭般緩緩平移,再由平面向縱深闊遠展寬,咫尺千里的空間感極其自然真切,近、中、遠景的處理也恰如其分,散點透視發揮到極致。景隨人遷,人隨景移,步步可觀,賞心悅目。

布局嚴謹得體,疏密有緻,層次分明;又好似輕鬆隨意地各得其所。漁舟亭台小橋、水郭山莊屋舍、飛泉溪流、垂柳松柏⋯⋯點綴其中,生機盎然。樵夫在叢林裡穿行,拄杖老者緩步走在橋上,觀鵝文人與垂釣漁夫遙遙相對。人小如豆點,益顯山川之壯麗,造化之神奇,倏忽百年的人事之微。在舒緩而靜謐的氣氛中,又蘊藉著平淡天真之趣、天人合一之美。

水墨紛披,蒼率瀟灑,濃淡乾濕相融交錯,尖筆與禿筆並用。山和水全以極簡的乾枯線條勾勒,遠山及洲渚以淡墨抹出,那種疏朗空靈的韻味蘊含著雋永的禪意。黃氏絕技「長披麻皴」,外加干筆皴擦,創造了大小各異、礬頭纍纍的崢嶸山石,為渾圓的山體增添雄奇之勢。樹叢多用濕潤濃墨點葉點苔,襯得山淡樹濃,秋高氣爽,非常生動準確地表現了「山川渾厚、草木華滋」的江南特色。清代畫家惲壽平讚曰:「凡數十峰,一峰一狀;數百樹,一樹一態;雄秀蒼茫,變化極矣。」承董源、巨然之風,融會貫通,又自創一格,黃公望「筆端變化鼓舞」, 以簡馭繁,洗煉又寫意,《富春山居圖》堪稱承前啟後的文人山水典範。

《富春山居圖》畫的並非實景,而是從真山真水中提煉概括出來的理想山水,是作者心目中的精神家園,那樣悠然自在、祥和美好,融有一種仙風道骨之神韻,令人心曠神怡。黃公望將寄托著無數詩意想像、千百回歌吟的富春山水、把歷代文人推崇備至的審美境界和閒雲野鶴般的隱士情懷,栩栩如生地呈現出來,長駐在人們心頭。

令我驚歎的是,把互為對立極端的特質在畫卷中調和得如此自然天成,雄秀蒼潤,虛實相生,計白當黑,既複雜精妙又天真爛漫,清雋雅逸又不失古樸蒼茫⋯⋯也許在這位高道畫家眼中,這一切的剛與柔、動與靜、繁簡明暗、開合方圓、乾濕濃淡,不過是太極陰陽的轉換統一而已。正可謂「技進乎道,藝可通乎神。」

清明悠遠、氣度不凡的畫卷,凝聚著黃公望畢生的藝術功力、人生感悟和修煉境界,是嘔心瀝血之作啊!難怪明代大畫家董其昌見了驚呼:「吾師乎!吾師乎!一丘五嶽,都具是矣!」明末清初畫家鄒之麟將其比作「右軍(王羲之)之《蘭亭》也,聖而神矣。」表達了後世對此水墨山水巔峰之作高山仰止的共同心聲。@ #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