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南薰大郎
南薰大郎者,吳史文也。大郎當年高中畢業時,正值下海經商潮席捲中華大地的8、90年代,在古城他為「稻粱謀」而經營了一間書畫裝裱店——秋英堂。秋英堂現在更像一個茶館。有事沒事,我都愛溜那兒喝兩杯。到大郎的免費「茶館」煮茶論道,聆聽文人雅客們高談闊論,胡吹海侃,笑笑世事,笑笑自己,不覺胸中塊壘盡消;玉樹臨風般的史文大郎偶爾擱下手中活計,執起壺來一圈「關公巡城」,剎那間茶香四溢,文壇軼事、社會熱點瀰漫席間,然後,只見大郎浮眼一瞪,頸項一伸,蘭指一點,信手拈來個比喻,笑呵呵地拋出個畫龍點睛式的評說,眾茶客常不禁為之噴茶。大郎寥寥數語的點撥,大伙常有茅塞頓開之感,故賜大郎又一雅號:南薰金牌時評員。
忽憶大郎兒時樣
東坡先生曰:從來佳茗似佳人。其實,佳人何曾少佳話。30多年前的改革開放之初,我就讀在一貧瘠小鎮中心小學。念四年級時,班上轉來一個叫吳史文的瘦長白皙的小男生,一對虎牙格外醒目。這個見人愛咧嘴笑的男孩,特喜愛畫畫。當他伏在課桌上熟稔地塗抹水彩畫時,身邊馬上聚攏了一個個好奇的小腦瓜。花瓣狀的白色調色盤子,花花綠綠牙膏狀的顏料,城裡才有的玩意兒,真棒!簡直「亮瞎」了我們這些鄉下孩子的眼睛。這個隨和的小男孩見慣不驚,從容地調色運筆,少頃,白雲、小屋、樹林、小鳥、花徑……呈現紙上,驚艷四座,引來小夥伴們的陣陣讚歎。畫好畫後,誰要,他送誰,送後再畫;大伙高興,他開心,令我羨慕死了:天啊,他那麼小就成畫家哦!因為身懷畫技,又活潑大方,那時小小年紀的南薰大郎很快擁有了一批會捕鳥善抓魚的鄉下朋友。
南薰大郎當年的轉學,其實完全是他父親的「預謀」。那年,他的老父親就在這所小學教書。在我的印象中,他老爸是一副和藹的學究模樣,身材瘦削、神態儒雅、語調細細,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他不時摸一下跑過身邊的調皮學生的小腦袋,好像永遠不懂得緊張、生氣。據史文後來透露:老父親來自一個祖上顯赫的破落書香門第,為生存計,自民國省立第十中學畢業後,19歲起便輾轉雷州鄉村任教30多載。老父親在「解放後」歷年的政治運動中也頗受到些衝擊,卻屢屢被素有「嫉惡如仇,敬賢如師」傳統的雷州人民保護了下來,僥倖撿得一條性命。在史文12歲那年,父親果斷地將原本已安頓在城裡好好唸書的小兒子帶往鄉下當了插班生。理由很簡單:城裡容易出公子哥兒,鄉間廣闊,孩子在那裏學到的東西比書本還重要!
這樣,大郎告別了瘋跑瘋鬧的雷城柳絮巷,告別了他和小夥伴們的「運動場」——那條長長的踩得光滑的青石板路:下雨天,他們可以隨意躺下來,用身體堵水成池任意撲騰。在鄉村小學校,南薰大郎是個腦瓜好使的乖孩子。放學後,小小的南薰大郎樂顛顛地煮飯、買菜、打水、洗衣服、搞衛生……至今大郎還記得:那時,他經常踩著夕陽的餘暉走出校門,到小鎮農貿市場拎回一塊錢三斤的新鮮吉尾魚,煮一瓦罐香噴噴的魚湯,父子倆大快朵頤。一老一少雖粗茶淡飯卻過得有滋有味。逢上節假日,父親放任史文隨大齡同學下地幹農活:鋤草、割稻、放牛、扶犁……能幹啥就幹啥,累且痛快著。在鄉間,小史文學到了許多鮮活的民間諺語:做工給人勤給咱;吃人一碗不見自家一缽;日頭趕冬至……「百姓話」脫口而出,以致長大後,文質彬彬又有點狂放不羈的大郎,與農民大佬也能聊得眉開眼笑。在鄉間,小史文認識了許多叫不出名的植物、農具,親近了那麼多活蹦亂跳的牲畜:豬、牛、狗、羊、雞、鴨、鵝……大郎人野了,臉黑了,心細了,眼「大」了。臨近退休的父親卻笑了。這個城裡來的小男孩,像一股快活的泉水,勇敢地匯入鄉野的大江河,恣意地成長在南渡河畔……
光陰荏苒,物是人非,時過境遷,歲月的殺豬刀雖無情卻有真意!經一番打拼,更賴古城兩千年歷史文化底蘊的熏陶,大郎裱書畫、研畫技、結藝緣、辦畫展……如魚得水。如今已進入中年的南薰大郎家庭幸福、夫唱婦隨、生活富足,實現了精神、物質雙豐收。在雷州藝壇畫界,大郎也有了一席江湖地位。南薰大郎會不時開車悄然返回那留下成長痕跡的小鎮,尋些作畫的靈感,更多的是追憶那段胸無城府、快樂無憂的純真年月。小溪、小橋還在麼?大瓦房教室呢?沙土操場邊的荔枝樹林是否依舊?一縷縷少年的歡聲笑語彷彿仍在青蔥枝葉間顫動……溫馨時光依稀重現:老父親笑瞇瞇手挾教案,沐著午後的陽光走向瓦面教室的背影仿如昨日。一份當年惘然、難以執手挽留的感慨悄然升上胸臆……
盡情盡性台島遊
幾度夕陽紅,大郎風度在。2013年春月,南薰大郎與我結伴同遊寶島台灣。乍暖還寒時節,桃花初綻,其華灼灼,我們隨團隊踏上了生機勃勃的寶島台灣。在遊覽野柳國家地質公園時,我的數碼相機不慎掉礁石上,壞了。來一趟寶島不容易,30多人拼成的團隊,老者居多,難得幾位帶相機的,都指望能藉助有限的幾部相機捎帶回出行的美好回憶。就在大家惋惜不已時,南薰大郎當場爽快拍板:大家別急。攝影的事包在我身上!人人有份,在景點要拍照的請跟準我大郎,聽指揮就行。返家後你們可派代表到我店認取相片。晚上回酒店我告你們電話和地址。這樣好嗎?哇,一條龍式服務呢,眾人拍手稱好。我卻感到這似乎是天意。旅行社通知出發前,大郎來電說你記得帶上相機去啊,我那部有點不好使了。我說這個團隊熟人多老人多,一部相機恐不夠用吧。大郎馬上說,哦,那我明天就上湛江買一部新機子。新機子剛好應急!從台北沿途遊覽至高雄的五天時間裏,史文大郎將眾團友的情緒打理得熨熨貼貼,笑聲不斷。
在台北故宮博物院,講解員引導眾團友,一個展館一個展館地參觀琳琅滿目的出土文物。忽然,南薰大郎輕叩我肩頭低聲說:展品太多時間有限,最有價值的藝術品在於書畫,咱多花時間看看那一塊。按時集中就行了,走吧!於是,我倆悄然離隊,循著標識牌溜到名人書畫展廳一飽眼福,果然許多驚世的歷代真跡袒露無遺……令我倆大開眼界,心中有一種潛在的興奮感。大郎是行家,自然更善於看出門道章法來,感悟自然更深。
記得台灣那位大叔輩的吳導遊,憨厚敬業又心胸坦蕩,既聊專業知識,也談他的工作經歷、家庭生活的酸甜苦辣,讓我們從另一個側面瞭解台灣,頗得大伙好感。旅遊車經過基隆市沿海公路時,海面上零落的幾座小島躍入視線,吳導遊順帶著講起了台灣的綠島、那首大陸家喻戶曉的《綠島小夜曲》,逐步引申出政治犯、文化人柏楊、李敖等及他們的政治主張,意欲點明台灣今日的民主自由來之不易。見大伙只顧欣賞車窗外風景,他忽然停下來,似乎擔心對牛彈琴,湊近麥克風笑問一句:我說這些,大家能聽懂麼?
懂!我們當然懂!坐在車廂後面的大郎立刻昂頭大聲回應。導遊讚曰:咱祖國確實藏龍臥虎耶!
大伙無聲地笑了。大郎私下裡跟我嘟囔:祖國早日統一該多好,這一天應該不遠了吧。我說我們會看得到那一天的,到那時我倆拄著枴杖再結伴來遊台灣唄。大郎哈哈大笑,說硬朗著呢用不著枴杖!
世事洞明皆學問
晚唐狂士薛能唱:逍遙豈有事,於此詠南薰。「秋英堂」茶館總有些東西的發生是別有意味的。
有一回,有位老者,攜來一幅畫,讓大郎鑒別一下真偽,款識為廣東才子陳喬森,觀其破舊泛黃痕跡,頗有些年月了。大郎細細看過斷定是真跡,心裏也著實喜歡,便出了個不菲的價位懇求老者轉讓予他,老者毫不含糊地拒絕了。其實,若當時大郎腦筋一彎,漫不經心說是贗品值不了幾個錢,估計這不識貨的老人家也不會這般堅定的……不過,若真的這麼做,那就不是大郎了。雖然圈子裡不乏這類人。後來,大郎又纏了老人家幾回,讓他只管開口出價。老漢也真執拗,就是不讓大郎如願。又過了些日子,這位老者居然自己攜畫上門來,說識貨者才惜貨,這畫,不要錢送給你!大郎驚訝得一愣一愣的。老者感觸地說,我年紀大了,管不好這名貴東西,雨潮蟲蛀就沒了,子孫沒藝術細胞也會當賤貨看待。歸你最合適!老者此舉把大郎感動得一塌糊塗。大郎精心揭裱修復好此畫後就掛到店牆上晾著。某天,「秋英堂」來了一位茶客,盯了那畫片刻,一拍大腿叫起來:踏破鐵鞋!踏破鐵鞋!我正在蒐集資料撰寫論文,研究這位嶺南才子呢。欣喜若狂的茶客不待大郎作答,當即掏出口袋裡僅有的一千塊要拎走陳喬森的畫。大郎心裏一樂:看來此畫歸他更合適!一笑成交,揮揮手任由他去了。當初大郎出的價可不止這個數目呢……翌日,大郎將那一千塊整齊地封到大紅包裡,親自送到那位慷慨贈畫的老者手中。
去年夏日,民刊《半島雷聲》的張編輯來到「秋英堂」。無事不登三寶殿。《半島雷聲》設有一個欄目:看圖徵聯。即是由本土畫家捐贈一幅畫作,讀者據畫意撰聯,獲得最佳作品獎者即獎勵此畫。未料該欄目居然令省內外楹聯高手趨之若鶩,應徵作品雪片般飛來。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幅畫作畢竟花費畫家的心血不少,捐助公益與放到書畫市場相比,哪個實惠,簡直是吹糠見米的事。幾期比賽之後,樂捐者寥寥無幾。編輯們實在不忍放棄這一廣受歡迎的創意欄目,只好厚著臉皮在文藝圈內四處「化緣」。張編輯試探性地問了一聲大郎,能否捐一幅作品出來。大郎「嘻嘻」一笑:你只要一幅啊,那像個啥樣呀!張編輯有些意外,大郎頓了頓說,老兄如不嫌棄,我捐四幅怎麼樣?就畫一套「梅蘭竹菊」吧!大郎超級的爽快,真令張編輯喜出望外。後來大郎又允諾,今後還可以捐……
大郎說,生為雷州人不為雷州文化、不為弘揚中華國粹當當吹鼓手,說不過去啊。
這就是南薰大郎吳史文,有些念舊,有些情性,有些狡黠,但更像他筆下揮灑自如的畫:陽台上飲露的蘭花、庭院裡搖曳的竹子、籬笆旁覓食的雞雛、竹叢間穿行的雀鳥……動靜自如,睿智灑脫,還像,還像他作品上面毫不客氣的落款:南薰大郎。
哦,對了,南薰是何用意?雷州府古城東南一個在人們記憶中漸行漸遠的曾經的富貴村落。村名源自先秦典籍《禮記.樂記》:「昔日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其詩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意指溫和的風可以消除心中的煩惱,使人心情舒暢。南薰之樂則寓意祥瑞、和諧之音也。
南薰,恰是大郎史文的故鄉。
註:
①大郎,舊時雷州俗語,一般指風度翩翩、豪爽仗義、一諾千金的成功男士。
②「嫉惡如仇,敬賢如師」,語出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題「雷州十賢堂記」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