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跳傘》自序和序詩
《夢境跳傘 特蘭斯特羅默的詩歌境界》
傅正明 著
臺灣商務印書館
2013年7月
本書是研究、評論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ömer,或譯為川斯楚馬)詩歌境界的專著。特朗斯特羅默被視為神秘主義思想家斯威登堡(Swedenborg)和戲劇家斯特林堡(Strindberg)之後深刻影響了世界文學的第三位偉大的瑞典作家,他的詩歌已被譯為六十多種語言。本書作者依據特朗斯特羅默詩歌的瑞典文原文,參考有關研究著作,借鑑色彩詩學、原型批評、詩的神學、佛學和東西方比較文化等多種方法,以不同於西方學者和中文譯介者的獨特眼光,分析詩人以黑色和綠色為兩大主調的詩歌境界,追蹤他半是基督徒半是禪修者的精神求索。
《夢境跳傘》自序
二十年前,我移居瑞典初通瑞典文之後,就開始閱讀特朗斯特羅默詩歌原文了,有時似懂非懂,不求甚解。後來,有了瑞典的中國詩人李笠的譯本,我就瑞漢對照閱讀。2004年,拙著《百年桂冠――諾貝爾文學獎世紀評說》(允晨文化)出版之後,我仍然為一些報刊雜誌撰寫有關諾獎預測和評論的文章。每年諾獎公佈前,我都要重溫幾位熱門入選人的作品,以便在頒獎之後寫出中肯的評論。我每年重讀特朗斯特羅默的重要詩歌時,往往隨手重譯、新譯或寫下讀書筆記。但我從未發表譯作和評論。我慣於厚積薄發,例如譯著《英美抒情詩新譯》(臺灣商務印書館,2012年)中的不少譯作,都是二十年前翻譯的。英美詩歌的翻譯、整理和出版,有助於我了解特朗斯特羅默在世界詩壇的地位,以及他對西方傳統的承傳和發展。
關於詩歌翻譯,特朗斯特羅默在美國接受1990年「Neustadt 國際文學獎」的答謝詞中談到這樣一個悖論:「在理論上我們可以把詩歌翻譯視為一件荒謬的事情。但是,在實踐上我們必須相信詩歌翻譯――如果我們相信世界文學的話。」從這裡可以看出,美國詩人佛洛斯特關於詩歌翻譯的名言――「詩是在翻譯中失去的東西」這句話,表達的只是二律背反的一個方面,以其片面的深刻引人注意。為了矯正其片面性,精通多種語言自己動手翻譯的布羅茨基指出:「詩是在翻譯中得到的東西。」這句話更值得注意,因為布羅茨基看重的不是在翻譯中簡直無法對等轉換的韻律、雙關、諧音等形式和語言方面的因素,而是可以以另一種語言轉換的意象、意境和思想。依照翻譯理論家勒菲弗爾(Andre Lefevere)的觀點,翻譯是一種改寫(rewriting)。在詩歌翻譯中的形神俱似,是有可能達到的,譯作勝於原作也是可能的。這才是值得推崇的譯詩。
葛拉斯說過,納粹對德國最嚴重的傷害,是對德語的傷害。紅色意識形態對漢語的傷害,同樣嚴重。因此,我致力於翻譯,在某種意義上,是把翻譯作為吸取中國古典文學的精華和外來營養為漢語療傷的一個過程。我在〈致特朗斯特羅默〉一詩中寫到:「受創的方塊字/誤讀禿鷹的掃描黑鶇的炭筆」。由於文化背景不同,翻譯與原作之間的差異等各方面的原因,中文譯者、讀者和評論者,包括我自己在內,難免誤讀特朗斯特羅默。
對這位詩人的誤讀,也曾發生在瑞典。在中國文革期間,瑞典左翼人士十分活躍。筆者收藏了一本「革命樣板戲」的瑞典文譯本。插圖中的戲劇裝扮,曾經是瑞典左翼青年的時尚。當時有位青年頭戴一頂紅軍八角帽,詰問特朗斯特羅默說:在這樣一個時代,你怎能寫作這樣內省的詩歌?這樣非政治?你像一隻把頭埋在沙裡的鴕鳥!今天,曾經批評特朗斯特羅默的瑞典人也成熟了,有的還向詩人道歉。
從色彩詩學的角度來看,我把特朗斯特羅默視為一位富於啟蒙思想的黑暗詩人,置於歐洲戰後的大時代背景來考察。「超現實的植物園圍墻上/有奧斯維辛焚屍爐的殘磚」。這種人文關懷,正是中國現代詩人和學者最缺乏的。
我游離於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多年來學佛參禪,愛好比較分析。特朗斯特羅默在我心目中留下「半是基督徒半是禪修者」的深刻印象,他那令人驚異的超現實的詩歌意象給我以強烈的審美撞擊。在文化意義上,特朗斯特羅默的某些詩歌,只有從佛學禪宗和密宗的角度來看,只有與某些日本俳句和中國古典詩歌進行比較,才能深入理解。儘管瑞典出了多本研究他的著作,這種比較卻很少見,因為瑞典專家有深厚的西學修養,卻不是佛教學者或禪修者。瑞典境外的特朗斯特羅默的譯介,有翻譯豐富、評論貧瘠的現象。迄今還沒有英美學者研究特朗斯特羅默的專著。
在現有的瑞典學者研究特朗斯特羅默的著作的基礎上,我還引進了不少他們沒有提及卻值得從比較文學的角度進行影響研究的西方詩歌,例如密爾頓的〈利西達〉,雪萊的〈奧西曼德斯〉,拜倫的〈黑暗〉,威廉斯的〈群鳥〉,等等。
在世界詩壇,特朗斯特羅默有許多讀者和未曾面授的「弟子」,其中最著名的是三位諾貝爾桂冠詩人:聖盧西亞的德里克•沃爾科特、俄羅斯的約瑟夫•布羅茨基和愛爾蘭的謝默斯•希尼。在特朗斯特羅默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許多瑞典記者和讀者不約而同地提出了這個問題:當特朗斯特羅默的三位弟子獲得諾獎時,他們的老師為什麼沒有獲獎?
了解諾獎歷史的人,不難回答這個問題。瑞典學院曾經至少遺漏了近在眼前的兩位北歐偉大作家:瑞典的「國寶」級作家斯特林堡和挪威劇作家易卜生。後來獲獎的不少作家或劇作家,都是斯特林堡和易卜生的弟子。今天的瑞典學院不等於百年前的那個評獎機構,但同樣會有疏漏大作家的問題。
幸好特朗斯特羅默於1990年罹患腦溢血,導致失語和偏癱之後,仍然以頑強的生命力,開朗地活著並繼續寫作,還能用左手彈奏鋼琴美妙的旋律。而瑞典學院延遲多年之後,終於作出了正確的選擇,使得詩人在輪椅上接受了諾貝爾文學獎。
我有心全面研究、評論特朗斯特羅默的詩歌的這本著作,是在詩人獲獎之後開始的,在多年積累的學習筆記的基礎上,本書從謀篇佈局到完成寫作用了一年多時間。最後與臺灣商務印書館編輯多次討論,書名定為《夢境跳傘――特朗斯特羅默的詩歌境界》。「驚醒是從夢境跳傘」――詩人的成名詩集《十七首詩》的起句,是這位「意象大師」的詩歌中最令人驚異的意象之一,我把他視為一種動中靜修的跳傘禪。
最後,臺灣商務印書館再次出版拙著,謹此深表感謝。
序詩:致特朗斯特羅默
淺邊的八角帽
質疑意象的浩瀚深邃
受創的方塊字
誤讀禿鷹的掃描黑鶇的炭筆
世界樹的老根新枝
綠色導火索引爆的花朵
基督禪半開半掩的關門
通向茶杯裡的宇宙
奧菲斯越界的詩琴
破解生死的密碼
超現實的植物園圍墻上
有奧斯維辛焚屍爐的殘磚
你告訴參訪者要在哪裡簽名
因為你自己早已多次捧著頭骨碗
在那裡簽名:
Tomas Tranströmer
傅正明
2012年11月於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