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原版是用英文寫成,於1991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十九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父母受折磨之3(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一九六七年)
(接上39)
毛澤東派來四川的代表竟是我父母的熟人——宜賓的劉、張二挺:劉結挺、張西挺夫婦。在我家離開宜賓後,他夫妻兩人完全控制了這一地區,挺先生當上了地委第一書記,挺夫人任宜賓地區首府宜賓市委書記。
「二挺」利用他們的職權不斷製造冤案,迫害了一大批人。其中一個是挺夫人五十年代初期的警衛。她數次勾引這位年輕人,有一天,她佯裝肚子痛,要他替她按摩腹部,慢慢拉著他的手去摸她的下身,警衛馬上抽回手,走出了房間。事後挺夫人對丈夫說警衛要強姦她,這位無辜的年輕人於是被判了三年勞改。
有人寄一封匿名信到四川省委揭發此冤案,省委下令進行調查。「二挺」身為被揭發的人,本來無權看這封信,但他們的一個密友私自將此信交給他倆。「二挺」利用權力把宜賓政府上上下下都召集起來「開會」,要每人寫一份報告,藉此鑒別筆跡。但也沒能抓住寫匿名信的人。
在宜賓,幹部和群眾都被「二挺」的淫威所懾服,不斷的政治運動不斷需要有犧牲品,為「二挺」提供了整人的機會。一九五九年,「二挺」整掉了宜賓地區專員李鵬。此人是在一九五三年接替我父親任專員的,是一位長征老紅軍,外號「李草鞋」,因為他總穿一雙農民的草鞋——以示自己不忘本。「李草鞋」在宜賓深受愛戴,使「二挺」妒火中燒。在大躍進期間,脾氣耿直的「李草鞋」不願強迫農民去鍊鋼,一九五九年又直言不諱地警告農村正發生飢荒。「二挺」把他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解除職務,開除出黨,下放到一家釀酒廠的食堂當採購員。飢荒年中他餓死了,本來他的老紅軍資格和他的職務可以比別人更可能吃飽肚子,但解剖醫生切開他的胃時,發現裡面只有稻草。他至死是一位廉潔的人。
一九五九年還發生了另一樁案件。一名醫生被「二挺」定罪為「階級教人」,理由是他說了有的病人是餓死的——那時誰也不敢這麼說。「二挺」製造的冤案有數十個,許多人冒著生命危險寫信給省委控告他倆。一九六二年,溫和派在中央佔上風,在全國各地為以前政治運動的受害者平反。四川省委也組織專門的人調查「二挺」,結論是兩人濫用職權、陷害無辜。「二挺」被解除了職務,軟禁起來。一九六五年,當時任共產黨中央總書記的鄧小平簽署一項決定,把他倆開除出黨。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二挺」設法逃到北京,向中央文革小組告狀。他們說自己是狠抓階級鬥爭的英雄,說正是由於勇於和階級敵人鬥爭,他們才被舊的共產黨當權派所迫害。當時我母親也在北京,與他倆在「上訪接待站」巧遇。他們很熱情地問她在北京的住址,但我母親沒有告訴他們。
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發現了「二挺」。通過陳伯達的關係,毛夫人接見了他們,結果一拍即合,江青熱衷於文化大革命,與其說是出自政策使然,毋寧說是報私仇——而且常常為了一些極瑣碎的小事。她操縱鬥爭劉少奇夫人就是典型一例。她對紅衛兵說,她非常憤恨劉夫人常陪著丈夫(國家元首)出國訪問。毛澤東只出過兩次國,都是去蘇聯,而且也沒有帶她去。這還不算,在出訪中,劉夫人身穿美麗合身的旗袍,還戴著項鏈。當時的中國,人人像苦行僧似的,沒人敢這樣穿戴。江青數次找到紅衛兵訴說對劉夫人的妒恨,說到傷心處還聲淚俱下。紅衛兵心領神會,在鬥爭劉夫人時,逼她穿上過去出訪時穿過的衣服,戴上乒乓球串成的「項鏈」。劉夫人被定罪為美國中央情報局特務,逮捕入獄,差一點被整死。
早在三十年代,江青在遇到毛澤東之前是上海的小演員,每每感覺被文化界的顯要人物冷落了。這些人當中有的是地下共產黨的領導人,一九四九年後,大部分都成了共產黨中央宣傳部的官員,為了報復這些人事實上或想像中對她在上海的羞辱,三十年後,毛夫人用盡一切辦法要在他們的工作中找出「反毛主席、反社會主義」的「罪行」來。(此處刪去一句)。結果整個中央宣傳部,甚至全中國上上下下的宣傳部,都被毛澤東定為「閻王殿」而被「砸爛」。
她還整那些在上海時期她所忌妒的演員。一名女演員叫王瑩,三十年代與江青爭演《賽金花》的女主角而取勝。三十年後(一九六六年),江青把王瑩和她的丈夫弄成死囚。王瑩於一九七四年三月在獄中自殺。另一名著名演員叫孫維世,延安時期曾與江青同台在毛澤東面前演過戲,顯然比江青更像個明星,包括毛澤東在內的共產黨上層人物都喜歡她。孫是周恩來的養女,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去巴結毛夫人。一九六八年,江青下令將她和她哥哥逮捕。她死在獄中的酷刑下,甚至周恩來的勢力也不足以保護她。
毛夫人的心狠手辣逐漸被小道消息廣泛傳播開來,從大字報登載她自己的言論中也可以看出她的稟性,她後來幾乎成了人人仇恨的對象,但在一九六七年年初,她的惡行仍然很少有人知曉。
毛夫人和「二挺」是同一類人,(此處刪去一句),他們的行為有個專有名詞:「整人」。他們整起人來從不知疲倦,手段之毒辣血腥,實在是登峰造極。一九六七年三月,毛澤東簽署了一項文件宣布給「二挺」平反,並授權他倆人來四川省組建革命委員會。
一個過渡性的權力機構——四川省革命委員會籌委會成立了,一共四個人:兩個軍人,成都軍區(中國八大軍區之一)政委張國華、司令員粱興初,再加上「二挺」。毛澤東說,每個革命委員會都要由三種人組成:軍隊的代表、造反派代表和「革命幹部」代表。革命幹部代表從以前的共產黨幹部中選擇,完全取決於「二挺」的好惡。
一九六七年三月下旬,「二挺」來看我父親,他們想拉他合作。我父親一向享有正直、公正的聲譽。甚至「二挺」這樣的人也讚賞他的品德,特別是他們知道當他們被罷官軟禁時,我父親並沒有落井下石。當然,他們也需要像他這樣能幹的人。
我父親以應有的禮貌接待他們,我姥姥則十分熱情,她對他倆害人的事不知道,只記得在我母親懷我時,是挺夫人下令把寶貴的美國藥物都給了我母親,治好了她的肺病。
當「二挺」走進父親書房時,姥姥就在廚房裡忙開了,準備包餃子招待客人。她忙著揉麵、剁肉餡、切香蔥、拌調料、做辣椒油。廚房裡一片抑揚頓挫聲。
「二挺」對我父親說,他們現在平反了,回四川來主持工作,他們已去過宣傳部,從造反派那裡聽說了他給自己惹的麻煩。儘管如此,他們念在宜賓同事一場,現在仍很看重他,希望和他一起工作。他們許諾他只要願意合作,他說的那些話可以一筆勾銷。他們還暗示他甚至可能官加一等。
我母親先前已從街頭大字報上看到了有關「二挺」出任的事,告訴了我父親,父親卻說「千萬不要相信這種謠言,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完全不敢相信毛澤東會把這麼重要的職務讓這兩人來擔任。現在他竭力壓抑對來者的厭惡,說他很抱歉,無法接受他們的好意。
挺夫人衝口而出:「我們是在幫你的忙,換了別人,求都求不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麼人?我們又是什麼人?」
我父親生了氣,高聲說:「不管我是什麼人,我自己做事自己當,不和你們攪在一起!」隨後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我父親說他認為過去共產黨組織給「二挺」的處罰是對的,他們根本不配擔任重要職務。「二挺」被這些意外的話弄得目瞪口呆,警告他說話要小心,是毛主席親自給他們平的反,還稱他倆是「好幹部」。
我父親的憤怒一發不可收拾了,他說:「毛主席怎麼可能知道你們兩人的全部作為呢?你們算什麼好幹部?你們犯了嚴重的錯誤!」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說「犯罪」這兩個字。
挺夫人高聲喊叫起來:「你膽子也太大了!毛主席的話你也敢反對!林副主席說:『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你難道不知道?」
我父親說:「如果一個人能說一句頂一句,就不錯了,怎可能一句頂一萬句呢?通都不通。」
「二挺」後來對造反派說,他們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警告我父親,說他的思維方式、言論都是反對文化大革命的,而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領導的。父親說有機會的話他要找毛主席辯論。這些話在當時聽上去不啻是自殺,「二挺」無言以對,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就走。
我姥姥聽見憤憤的腳步聲,跑出了廚房,雙手因為忙著包餃子而滿是麵粉。她迎面碰上挺夫人,笑著請他們留下來吃飯。挺夫人沒理睬,一扭頭登登地走出了我家。走到樓梯轉彎處,她停下來,轉身生氣地對站在樓上的我父親說:「你是不是瘋了?我最後一次問你:你後不後悔?想好沒有,還拒不拒絕我的幫助?你要明白,我現在要怎麼處置你都行!」
我父親回答:「我不和你們打交道,我和你們不是同一路人。」姥姥還站在樓梯口,驚慌失措,父親徑直進了他的書房。他幾乎馬上又出來了,手上拿著硯台走進了盥洗間。他往硯台上滴了幾滴水,沉思著返回書房。他在寫字檯前坐下,一圈一圈地磨墨,磨好後,把一張紙攤在桌上。不一會兒,就寫出了給毛澤東的第二封信,信的開頭是:「毛主席,我以一名共產黨員的身分,請求您停止文化大革命。」他接著寫了文化大革命給中國帶來的種種災難,信的結尾說:「像劉結挺、張西挺這樣的人居然被授以要職,掌握千百萬人民的生殺大權,我實在為我們的黨和國家感到十分擔憂。」
他寫好了信封「北京:毛澤東主席收」,便拿著這封信去了街口郵局。在那裡,他對櫃檯後面的營業員說寄掛號信。營業員接過信,瞥了一眼,竭力不動聲色。我父親接過掛號信收據後,走回家——等待。
(待續)
--轉自新唐人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