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下午門診時段的空檔，有人敲門。

「請進！」

一位藍灰色套裝，帶點兒福態的中年婦人開門進來，滿臉堆著笑，熱情地道：「劉醫師，您好！您好！」

「你好。」我禮貌性點了頭。

「醫師，辛苦！辛苦了！看診很辛苦喔！」中年婦人彎了腰，試著表現熱絡地講。

「還好、還好……」我猜著她的來歷。

她從皮包裡掏出了名片，雙手遞了過來：「劉醫師，我是『超精準檢驗公司』的業務經理，不知道能不能打擾您幾分鐘？」說著便逕自往椅子坐下，湊過來一張顯得誇張的笑臉。在醫院裡常有許多藥品、器材的業務員，形形色色。

沒等我說話，她便把一份厚實、印刷精美的簡介擺到面前，道：「醫師，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公司最新引進的產品，叫作AS-79！」

「這種檢驗是對付癌症的最佳利器！」她用手指著簡介上大大的標題，配上她特別加重的語氣講：「AS-79經過美國FDA核准，最近兩年剛引進來的產品。是用ELISA（Enzyme-linked immunosorbent assay，酵素免疫分析法）做的，靈敏度很高，可以讓所有的癌症無所遁形！」一開場便抬出FDA（the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美國食品暨藥物管理局）的響亮招牌，好提高可信度。

「現在罹患癌症的患者越來越多，連續二十幾年來都排在十大死因的榜首！這麼可怕的問題，現代人都相當重視！」接下來，她開始用恐怖驚悚的語氣來說明癌症的可怕。

「不過，目前的檢查儀器，大多只能偵測到0.5公分大小的腫瘤。縱使是最新式的正子斷層攝影（PET-CT scan），大概也只能偵測到0.1公分大小的腫瘤。而本公司產品AS-79的特點就是相當相當的靈敏，只要有105個癌細胞，就可以偵測出來。」她瞇著眼睛講：「你看，腫瘤連看都還看不到就能偵測出來耶！」聽起來真是無比誘人，在疾病毫末之始便能測得知曉。

「而且，不像其他的腫瘤標記都有其侷限性；我們這項技術可以適用於乳癌、肺癌、胃癌、肝癌、結腸癌、食道癌、胰臟癌、卵巢癌、子宮頸癌、甲狀腺癌……等數十種癌症，能最全面且準確地檢測各種癌症！」她洋洋灑灑念出一大串腫瘤的大名，流暢地像繞口令似的。

「發生率前十名的癌症都能驗出來，絕對沒有漏網之魚！」她得意地補充說明。能一舉囊括這許多種疾病，的確是值得她如此驕傲。

「我們的檢查既簡單又安全，只要抽一管血，兩天後就能得到報告。而且……」她一口氣講完這麼一長串介紹後，用最後必殺大絕招的口吻，道：「你看！這樣完整、迅速、無痛、又安全的檢查，只要五千塊錢，實在是便宜又划算！」從她瞇瞇眼的得意神情裡，幾乎都可以聽到她腦子裡的掌聲響起。

「所以，醫師，這項檢查不但適合健康人的保健篩檢，還可以用作癌症患者術後的追蹤，只要五千塊錢！」她用短短的手指頭，比了個五，繼續說道：「完整、迅速、安全、精準、便宜、無副作用，集一切優點於一身，民眾的接受度肯定相當相當高！」

「現在，我們在很多醫學中心都已經可以提供這項檢查，您只要直接開立就可以了！」

「這樣子啊……」在她喘氣的空檔，我終於有機會發言，問：「那你們建議多久做一次這種檢查？」

「反正這項檢查沒有副作用，當然最好是三個月做一次，才能達到早期發現癌症的目的；不過如果經濟不許可，也可以六個月或一年做一次。」

看我翻著彩頁印刷的簡介，她不忘介紹著琳瑯滿目、五彩繽紛的圖表，道：「你看，這是美國醫生做的報告，這是加拿大的報告，這邊是歐洲國家的報告……所以AS-79適用於各個不同的人種，我們目前也跟幾間醫學中心合作，準備發表華人的研究報告！」

「你們把標準值訂在1.0單位／毫升，是吧？」我問。在簡介裡把大於1.0的值視為罹患癌症的高危險群。

「對啊！對啊！」業務經理用力地點點頭。

「所以，如果驗出來是1.1單位／毫升，代表什麼涵義？」我問。

「那就代表這個人體內可能已經出現癌細胞了！他就需要接受進一步的檢查。」

「不過，這時候的腫瘤可能還非常小？」

「對，可能是相當相當早期的癌症！」業務經理強調：「只要有105個癌細胞，AS-79就偵測得到！」

「既然腫瘤小到還看不到，超音波和電腦斷層自然沒用武之地，胃鏡、大腸鏡可能也會找不到，所以我們該怎麼辦……」

「你可以幫他安排正子斷層攝影（PET-CT scan）啊！」她毫不遲疑地補充說明。

「所以……這個人只好花五萬塊，來做一次正子斷層攝影……」我說。她肯定地、用力地點點頭。

我又問：「那如果正子斷層攝影還是找不到腫瘤呢？」

「那就繼續追蹤啊！」她給了建議：「三個月後再抽一次血檢查。」

「那如果驗出來是1.2……」我做了個假設。

「那就要再回來檢查。」因為各式各樣的癌症都可能導致數值上升，所以完整的檢查應該要包括胃鏡、大腸鏡、超音波、電腦斷層，反正身上所有的孔洞都要做檢查。她繼續說道：「如果還是找不到，那……可以再幫他安排正子斷層攝影！」又是五萬塊。

「如果正子斷層攝影依舊還是找不到呢？」

「那就繼續追蹤啊！」她又給了建議：「三個月後再抽一次血檢查。」

「所以……三個月後，再抽一次血，再做一次全套檢查，最後，不得已再做一個正子斷層攝影……」又是五萬塊。

「如果還是沒有找到……」甭怪小弟太悲觀，當腫瘤很小的時候，各種檢查都找不到它的蹤影，絕對是大有可能。

「沒關係，三個月後，再……」

「再重新檢查一輪……」我嘴裡講，心裡想著「又是五萬塊」。

「對啊！因為追蹤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一天，腫瘤夠大了，就一定能找到它！」業務經理握起拳頭，講得信誓旦旦，慷慨激昂。這是秉持著「總有一天等到你」的堅定信念。

「完整、迅速、安全、精準、便宜、無副作用！你看，這是多棒的檢查啊……」她不斷地強調著。

＊＊＊

天底下最可怕的一件事，叫做「未知」；天底下最好賺的錢，叫做「恐懼」。善於操弄這個道理的人，往往都能擁有力量。早在人類開始有歷史的時刻，許多的人物已在有意無意間舞弄了這項魔力。

時代漸漸變了，自然界的力量逐漸褪色，代之而興起的是夾雜科學、賣弄術語的語言。

「癌症」取代了「閻王」，大剌剌地坐上了操弄生死的大位。扛出癌症的大旗，彷彿回到了當年豎在遊行隊伍前方「肅靜」、「迴避」的開路牌，所向披靡。呢喃囈語似的咒語逐漸轉變，變成了現今許許多多饒舌的術語。只要巧妙地包裝「未知」，便能勾起人們心底的恐懼，而再一次成功地讓平民百姓臣服，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奉納，祈求平安。

「病人」是可以被製造的。使用一項靈敏度很高的檢查，必然會導致一群人為著不存在的疾病奔波，也讓醫師如大海撈針，摸不著頭緒，更難下斷言。

這樣號稱「無副作用」的檢查當然有著顯著的副作用！

它的副作用便是耗費大量無謂的醫療資源，找遍了卻依舊尋不著腫瘤所在；副作用便是出現一群人成天焦慮擔心身上出現了還看不見、找不到的癌症。或許永遠都尋不著，也或許終有一天會遇上。而當癌症終於成真的那一天，究竟是要開心得鬆一口氣，還是要難過得呼天搶地？

推廣這樣的檢查，配上誘人的廣告語言，廠商肯定可以財源滾滾。但所導致的結果，要嘛，是讓一群人鬱鬱終日；再不，便是傾家蕩產，拚了命要尋找都還看不到的腫瘤。至於檢驗正常的人，難道這便是長命百歲的平安符？

癌症幾乎是長壽生物體之必然，人是活的，細胞總是需要汰舊換新，在漫長的歲月裡，全身上下數萬億個細胞，出現不安分的壞分子是再自然不過的現象。為何現代人最常死於癌症？那是因為在現今這個年代，人很少會死於疝氣、闌尾炎、胃穿孔、痢疾這些個在古代可以輕易造成死亡，而目前可被治療控制的疾病。人的平均壽命由三十歲延長到七十歲，但，終究還是得挑一種死法。並非古代人沒有癌症，是因為他們大多活不到足以產生癌症的年紀，就算活到了，也沒有正確地被診斷出來。

小弟沒敢狂妄預言，但我始終相信，人類不能也不該長命百歲。地球的資源是有限的，咱們總是得要留些空間，足夠子子孫孫們都能來開開心心走一遭吧！

寫在最後：

目前大多數腫瘤標記，由FDA所核准的使用範圍，都只能用在術後的追蹤。不該被廣泛浮濫使用於健康檢查。

－－轉載 華成圖書《公主病，沒藥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