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的撫慰:生不逢時
對我來說,這題材其實也算是個燙手山芋。從小,我的教育養成就是成為農婦與母親,無奈我生不逢時,農場女主人的缺並不多。在十三歲之前,我都住在賓州阿帕拉契山區西南角一帶,大部分時間都在農場裡接受舊式的家事教育,這也的確與一九五○年代一般美國女孩的生活經驗大不相同。我很小就學會照顧嬰兒、打掃房子、洗衣、種花種菜、烹飪、刺繡、編織與縫紉,也會餵豬、養牛及幫忙擠牛奶。令我相當自傲的是,在六歲時,我就會用別針幫嬰兒包尿布,九歲時,就會料理早餐,用雞蛋、培根、吐司和咖啡餵飽一大家子以及農場工人。
在我的小小世界裡,做家事是可敬的事。因此,我一直期盼有一天能打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儘管這是我想要的生活,也具有相當的自信能把家打理得很好,但另一方面,我卻幾乎對過去所學的每件事感到懷疑。原因在於,我的家事教育是在兩位祖母微妙的角力戰中習得的。這兩位女士都精於針黹、烹飪、醃漬食物及各樣家事,也都堅信只有自己所學的那套家事之道是對的,別人的方式都是錯的。
我的外祖母鍾情於以傳統義大利風格打理家務,我的祖母則熱愛她那套傳承自英格蘭、蘇格蘭與愛爾蘭的方式。在外祖母家中,耳邊傳來的是普契尼的歌劇,床鋪鋪著亞麻床單,細緻針織的邊緣還捲著採自花園的薰衣草。
室內空氣流通、光線充足,窗台的瓷壺裡插著鮮花,空氣中飄著大蒜與咖啡的異國香氣,洋溢著開放、熱情好客的氣氛。祖母家則像一座堡壘,足以阻擋所有入侵者,各種應急的物品與工具一應俱全。屋內縈繞著自動演奏鋼琴彈奏出的一八九○年代懷舊曲目及英文詩歌,門窗緊閉到近乎黑暗,以隔絕來自空氣與光線的各種可能傷害。地上鋪著手工編織的碎呢地毯,床上蓋有顏色鮮豔的拼布被,吃的是從自家花園摘採的青豆做成的奶油青豆泥。我的英美祖母教我美式編織手法,借用整隻手臂的動作把紗線繞在細針上;我的義大利祖母則對這種費力、沒效率的方法相當不以為然,堅持要我照著她的方式,只動用食指的最後一個關節,以閃電般的速度完成動作。我的英美祖母對義大利祖母製作拼接裙的點子嗤之以鼻;義大利祖母則認為床鋪必須透氣,因此鋪床摺被是不智之舉。英美祖母一講到紅眼醬1 就眉飛色舞、嘴角上揚;義大利祖母則鍾情於大蒜。義大利祖母幾乎不知如何熨燙衣服,有需要時一律外送處理;英美祖母則擁有所有想得到的熨燙工具,並認為熨燙是家事藝術中的王道,只要看到我上衣袖子有熨得平整的摺痕便眉開眼笑。兩位祖母都堅信自己的方法是最好的,因此只要我採用其中一位的方法,另一位便不免要批評一番,她們也總是無法認同另一方的烹調技術與家事能力。
由於我相當醉心於傳統婦女的那種快樂,希望未來當個家事高手與稱職的母親,因此經常面臨兩難:不知哪位祖母的方法才正確。出於對母親的愛與個人的審美觀,我本身偏向義式作風;但基於對父親的愛以及身處的社會環境,我又時而轉向美式做法。這些問題要一直到我踏入青少年時期,才漸漸不再困擾我。生活在美國的現代化郊區,我對做家事已變得興趣缺缺,也不再那麼看重。我心中甚至浮出一種想法:如果這世界不再欽佩那些會縫縫補補、燒飯做菜的女孩,不管我採用的是義式或美式,都是跟不上時代的。正因如此,我讓自己埋首於讀書、寫作,走上學術生涯,更義無反顧地在很年輕時就嫁給一個很不喜歡家庭生活的男人(當時的果決讓我在步入中年後感到相當後悔)。然而,成長過程的經歷很難輕易遺忘,過了一兩年自以為擺脫戀家情結的愉快生活之後,我的真實本性再度浮現。一個暴風雨天,我從外頭回到家後,發現三隻濕答答、滿身泥巴的狗兒(一隻是我們的,兩隻是丈夫朋友的)蜷縮在我們亂糟糟的床上,我忍不住哭了。那是個轉捩點,促使我和丈夫開始理性討論彼此的差異,我記得自己還一度為掃除家具底下的灰塵拚命提出哲學性辯護。結果我們越來越不理性,最後的結局可想而知。
不過,沒有什麼比攻讀法律更能讓人不去想離婚帶來的傷痛。我的兩位祖母老到無法理解攻讀博士學位所為何來,也無緣見到她們的孫女後來竟反常地搖身成為律師。當時的我,身為重返單身生活的法學院學生,儘管課業繁重,還是回歸了居家生活。我立刻打造一個井然有序的舒適小窩,讓自己能專心念書、邀請朋友來家裡用餐、聽音樂、療傷,毫無顧忌地過著一直以來嚮往的生活方式。這個轉變也讓我的父親相當驚訝,他放鬆地坐進我那龐大的二手扶手椅然後感歎地說:「妳終於有張舒服的椅子可坐了。」
然而,我從學校畢業後便開始沒日沒夜地工作,單身黃金居家生活也就此告終。剛開始我只能屈就於這樣的日子:公寓變得像旅館,只是用來睡覺、洗澡、更衣,然後出門。我不再煮飯、聽音樂或做針線活。我雇人打掃家裡,忍受書本蒙塵與屋角的藏垢,並改和朋友在餐廳用餐。我覺得自己就像機器裡的小齒輪一樣轉個不停。
這種景況在某個週末終於出現轉機。當時家裡來了一群客人,我得準備食物餵飽他們,就在此刻,我的居家情結再度被喚醒。我不但驚訝於自己重拾了那份讓他人享受自己廚藝的滿足感,也就此一頭栽入認真研究起居家清潔、床單、食品儲藏室以及廚房用具的世界。當時我還湊合著使用先前念書時留下的生活用品,後來便開始試著控制自己待在辦公室的時間,留一點給家裡。結果發現,縱使只有短短幾個小時,也十分撫慰人心。我弄了一盞很棒的立燈來搭配我的扶手椅,然後開始讀小說。我也布置了一棵聖誕樹,邀請朋友及孩子一起來裝飾。沒多久,我再次有了像樣的居家空間,住在裡面讓我覺得自己煥然一新。我開始思考家務,還有我的生活在兩位祖母眼中是如何怪異,於是我著手蒐集家事手冊,新舊皆有,但大多數是我曾祖母用過的那類舊書。我在睡前鑽研這些手冊,從中探索祖母及母親的家事習慣,有時也驚訝地發現,兩位祖母雖然對每件家事都如此篤定又得心應手,卻也不見得樣樣都照書本走。
在社會生活中,家事面向大多不會顯露出來,以至於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說服那位我好不容易遇見後來也成為我丈夫的人相信我真的會做飯。他就跟我懶得啟蒙的前男友一樣,認為我對家務一竅不通,因此一直是他負責下廚、清掃,我則偶爾幫他洗洗碗。有一天,在我自告奮勇上市場並有條不紊地購齊了各樣食物與用品之後,他立刻俯首稱臣。因為我覺得,要當我丈夫,一定得知道我的真面目,所以這次我決定第一步就要走到位。我直截了當告訴他,三孔打洞器、整套電腦雜誌還有好幾套文學評論集,都不准放在水槽上方的櫥櫃裡,因為我不能忍受。他聽了聳聳肩,於是我便嫁給了他。@
摘自 《家事的撫慰》 大家出版社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