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百餘位新進教師定向輔導的演講場上，我揣摩著用哲學家的思辯口吻，對參與教師甄試而從眾多角逐者中脫穎而出，且滿懷教育熱情的年輕老師們提問三個問題：「對人感興趣嗎？」幾無例外的，台下整裝好準備邁入教育職場的「新兵」們個個點頭稱是。

「對放棄學習、言行粗魯的學生也是？」我瞧著有人緩緩地搖著頭，更多人收起了原先燦爛的笑容。「產婆術」另個作用是在用來引流出衝突與矛盾的物質，於是我又問：「上課時，翻了自個兒桌子，衝著您撂狠話的學生，也是？」我將「也是」疑問詞頓開並拉高一個音階，但近半數的老師們已縐起眉頭開始竊竊私語，當下我心裡有譜了：還沒上陣，學院裡教育心理學課程的教導似已初露敗相！

換個優雅的話題我繼續請教：「能彈吉他，唱情歌嗎？」聽此一問，老師們的笑容超僵的，但還是不乏有正向思考的夥伴，此起彼落地回說會鋼琴、陶笛、二胡……什麼的；要知道，教國中的孩子不亮出七、八般武藝，那新世代的師生關係是落不到實處的。隨後，我揶揄不彈吉他、不唱情歌且對情緒失控、行為偏差學生也不感興趣的教師新鮮人說：「諸位可以退休了！」怪怪，還沒上班就可以退休，我的建議自然是引發了一陣哄笑。

「能打籃球嗎？」說到自己的強項了，我的眼神炯炯然放著強光，籃球這玩意兒，讓我闖進青少年傲慢而拒絕的心理叢林，竟如入無人之境。「不打籃球還像個男人？在校園裡還能混嗎！」我持續高調地倡言：「沒有藍球來串教學的場，那教育與輔導是殘缺的！」我越說越得意，因此，倒也忘了算算台前究竟有多少人不像個男人！此刻，利用大家寒蟬噤聲且面面相覷的時候，我輕使舵盤預備分享一段我與李哪吒，師生倆於球場上情感相得的往事。

「李哪吒」，光聽小名即可知孩子有多皮了。二年級的男生，個頭雖然不高，而手腳可是俐落的得很；老師只要忘了帶辦公室鑰匙，找李順祥準沒錯，他躍上窗檯、開氣窗後一個飛身，人便輕鬆落地並隨手開了反鎖的門，出得門來，卻大氣也不喘一個，孩子這身輕俊的功夫，直到有一回，他猿揉而上封閉的三樓屋頂散步，不巧被我逮個正著後，方知孩子他是師承何人！「李哪吒，別逃！」聽出我的吆喝聲，孩子站在隔棟樓對岸的波浪型屋頂上，直跟我鞠躬哈腰地說抱歉。師生遙遙相對，孩子在險處，想教訓他一頓也不是時候，因此，我按捺住性子溫和地問他：「是誰教你的？」「爸爸！」李哪吒答的灑脫，原來孩子的父親是個板模工，李順祥國小高年級後家人便管他不住了，於寒暑假期間乾脆將孩子帶在身邊幫工，也因此練就了一身輕功。

我看著多位老師寫不上哪吒兩個字，搖筆在手冊上塗塗寫寫的，講堂的氣氛由是轉為悠閒，此時，我也回頭將孩子的狀況稍作交代：李順祥正是個言行粗魯、放棄學習的學生，他也曾於上課時發飆地踹翻了自己的椅子，頂撞過老師。但是，倒沒有人會否定他的籃球技巧是天生好手，僅僅是右手食指四平八穩的轉球功夫，就讓人嘆服不已了！

每逢體育課，李哪吒必然會出現在我的窗口，力邀我大戰數場。我深知鬥牛僅是表層的意義，因親近而起輔導的作用才是裡子。兩年時光裡，我和老師組成的隊伍與「哪吒」隊互有勝負的鏖戰過數千回合。球技上，我們共推孩子花蝴蝶穿梭式的胯下運球是校園一絕，我曾請孩子將這獨門祕技傳授予我，但學了幾週就是不上手，孩子也貼心地安慰我不要灰心；他的三分線更是神準，在場邊我是他的超級粉絲，進球後，我會以標準的歡呼口號高喊：「李哪吒，好球！」孩子也一定會朝我點頭示意，師生相知相惜之情盡不在言中。有回，中場休息時，孩子有感而發地說：和校長打了兩年的籃球，從沒聽過我指責過任何一個人；更鮮的，前次右手中指被撞脫臼了，校長居然還笑呵呵地直說沒事的，沒事的！像不像圓月彎刀？「我是個紳士！」我跟孩子眨眨眼，對讚美表示深深謝過了！

期中的班際籃球對抗賽後，孩子榮膺「得分王」頭銜。是日黃昏，巡堂經過他的班級時我刻意地小立窗外，並將右手臂伸到孩子的胸前。我們的得分王不解地問：「校長，您這是……？」「索取得分王的簽名，請幫我簽在右手臂上！」我真誠地回道。孩子樂不可支地笑稱晚上洗澡就洗掉了，他指指我手上的書籍，我會意地翻開首頁，在空白處「李順祥」三字，但見孩子一揮而就，十足得分王的豪邁架勢，至今，我仍妥善地保留著孩子的簽名。

更有一回，孩子代表學校參加縣運，他於400公尺的田徑賽獲得了冠軍，朝會時間轉頒金牌時，將獎牌掛上孩子的頸上後，我對著麥克風提出了一項請求：「請李順祥同學的金牌借校長掛個三天！」孩子轉動著圓大的眸子欣喜地表示：如果校長喜歡他願意借我一個星期，隨著他取下金牌並回掛在我的脖子上，睹此妙事，全校師生的掌聲、笑聲久久不斷。往後一週裡，我逢人便炫耀起我胸前的金牌！我知道下課鐘響，孩子都會佇立在教室窗前遠遠地搜尋我串班級門子的身影！

該中場休息了，我甫放下麥克風，有位老師端了杯茶放到我的講桌上來，她用感動的聲音顫著說：「李哪吒，好球！教育，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