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場悟道
龍場,是個一般地圖查不到的小地方,在貴州西北的修文縣,這裡「蛇虺(音同「悔」)魍魎,蠱毒瘴癘」,分明是個動物世界,決不是居家旅遊的好地方。並且當地的土著說的是標準的外語,而能說漢語的則「皆中土亡命」。陽明先生剛到的時候,當地人還不會蓋房子,都住在山洞裡,他因為沒房子只好自己蓋了個茅草房。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下,若是換成別人,多半就精神崩潰了,所幸王陽明不是別人,這裡非但沒有把他壓垮,反而把他磨練成熟了,也讓龍場這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邊遠之地從此名留青史。
初到龍場時,王陽明對劉瑾之事還未能完全釋懷,詔獄之災,闕下廷杖,錢塘詐死,這一番經歷頗有幾分黑色幽默,卻是實實在在的九死一生,用他自己的話說,現在是「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王先生除了等死啥也不想了(「乃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於是,「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
跟著他來的人,沒有他這種修為,紛紛倒下了。這些原本負責照顧他起居的人,現在還得靠他照顧。陽明先生現在雖然有了些道行,卻不能給他們也拷貝一份「胸中灑灑」。他能做的也只有給從人們端茶倒水、煮飯炒菜,單純物質生活的照顧是遠遠不夠的,陽明先生擔心他們鬱悶,又給他們「歌詩」,他們還愁眉苦臉,就給他們唱家鄉的小曲,講笑話,終於讓他們擺脫了疾病,擺脫了思鄉之苦。
這段經歷又一次激發了陽明先生愛提問題的腦袋:「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在幾乎沒有任何物質資源的條件下--比如他現在身處的龍場,聖人會怎麼對待呢?他只有繼續打坐入靜,希望能得到一個答案。這天半夜,突然傳來王陽明的喊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僕人們嚇了一跳--「都醒醒,老爺咋了?大半夜的,嚷嚷甚麼呢?」「準是這破地方把老爺逼瘋了」,「不能吧,前幾天照顧我們,還又唱歌,又說笑話的呢」。
後來有這樣一種說法,說是當天夜裡,陽明先生夢到孟子從台階上下來,給他講解《大學》,這才讓他豁然開朗。孟老先生是否真的來指點過我們的主人翁,各家說法不同,但是陽明先生後來講解的一番道理確實和《大學》有關--「聖人之道,我性自足,應該向內求。《大學》裡說的『格物』和朱熹講的『格物』根本就是兩回事,以前向外求道的路子從根本上就錯了(「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接著,他默背《五經》中的話一對照,和自己剛明白的道理都吻合,求道三十年,悟道一瞬間,心頭這一番滋味恐怕是難以言表的。司馬遷若是晚生一千五百年,恐怕要在他那段「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的名句後邊再加一句「陽明謫而創心學」。這就是後人盛稱的「龍場悟道」。
教化之功
在苦苦求「道」的過程中,王陽明曾有過「悠悠百年內,吾道終何成!」的焦急,而今已經知「道」了,如何做到呢?他開始主動和當地人接觸,跟他們學農活,還充分利用了在工部實習時掌握的建築知識--教當地居民蓋房子。相處時間長了,當地人慢慢發現,這個新來的驛丞為人和善,又愛幫助人,對他的印象都很好,於是,這些曾被視為野蠻人的「化外之民」,在王陽明面前沒有了凶神惡煞,表現出來的只有醇厚樸實。他們見王陽明住的地方又窄又潮,就用他之前傳授的建築技術,在山坡上給這個驛丞蓋了個「官邸」,反正山上的木料有的是。這裡既是王陽明的住所,也是他的講壇,名載史冊的「龍岡書院」就是這麼建成的。這個「官邸」沒有花費幾百幾千萬銀子,自然說不上富麗堂皇,可是這是百姓自發自願修建的,住進去的人不但身上舒服,心裏大概更舒服。
他舒服了,思州太守心裏可就不舒服了,一個得罪了「中央領導」被降職的驛丞,在我的轄區聚眾講學,還騙取少數不明真相的群眾擁護,有甚麼政治企圖?這不是製造不和諧因素嘛!不行,搗毀他的黑窩!
一撥人突然闖到龍場驛,要來「砸場子」。陽明已經練就了「動忍增益」的功夫,周圍的當地民眾看不下去了,幹啥?欺負老實人?那可不行。太守手下們具體的挨揍過程不詳,總之,最終的結果是鎩羽而歸。太守這個氣--一群飯桶,我要派城管去,肯定不是這結果!
黑社會不靈,那就打報告,他找到貴寧道按察司副使(貴州省檢察院分管貴寧片區的副檢察長)毛應奎,說王陽明不服當地政府管教,聚眾鬧事。偏巧這位毛副使也是浙江餘姚人--王陽明的老鄉,而且,此前王陽明曾為他的「遠俗亭」寫過一篇「記」文。於是,毛副使出面斡旋,一邊在太守那裏為王陽明疏通,一邊讓王去給太守道歉。
陽明先生則給毛副使寫了一封漂亮的回信,大意是:「我知道您為我出了不少力,但是道歉這事不妥,為啥呢?來砸場的都是那些狗仗人勢的差役自作主張,和太守無關,當地群眾因為看不慣他們的行為,自發揍了他們一頓,不是我指使的,所以說,太守沒有羞辱我,我也沒有對太守不敬,道甚麼歉呢?」這麼一來,太守轉圈丟了人,卻甚麼也說不出。王陽明接著說:我住在這個地方,「瘴癘蟲毒之與處」,「魑魅魍魎之與游」,「日有三死焉」,我連生死一念都捨棄了,還怕啥?太守要加害我,我就當作是瘴癘蟲毒、魑魅魍魎,怎麼會因此而動心?最後的結果是「守慚服」。
在陽明先生龍場生活這一幕中出場的,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徐愛,說他重要是因為他是陽明先生的第一大弟子,也標誌著陽明心學正式開山了。只可惜他太短命。有一回他跟陽明先生說,他恐怕不能長壽,因為他去衡山玩時,夜裡夢見有個老人輕輕撫摸著他的背,對他說:「你跟顏淵同德,還跟顏淵同壽(「爾與顏子同德,亦與顏子同壽」)。」顏淵是孔子七十二門徒之首,孔子稱讚其賢,只可惜短命,三十一歲就去世了,若是與顏淵同壽,自然不能長壽而終。陽明先生當時還安慰他說:「不過是個夢,你不要太耗神了。」結果徐愛真的在三十一歲的時候過世了。陽明先生很難過,並作《祭徐曰仁文》,記述了這件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