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紀(328)
第二節:看守莊稼(3)
(一)首次外宿(3)
隨著交往的加深,詹大媽在我的同意下,把兩個正在小學讀書的孫子,帶到我的棚子來,那天,她要兩個孫子為我行了拜師禮,對我說道:「我們鄉里人就盼一個有文化的人,讓他們跟你多識幾個字。」從那以後,每天下午五點鐘,在我的莊稼棚裡便多了陣陣孩子朗朗的讀書聲。我樂意這樣做,不獨以此來表達對老人的關懷和謝意,也以此來消除我和老吳的寂寞。
兩個孩子大的在梅雨公社辦的帶帽中學讀書,小的在公社小學讀二年級,大媽告訴我,他們沒有老師,教他們上課的是村裡的會計,每天上兩節課,有時候會計有事,整天就放假,他們只好在家割牛草,餵豬。大孩子已十三歲,連小學課本上的字都認不完。
詹大媽給我送來的「束修」之禮,是我多年沒見過的核桃和蜂糖,我只有拿出平時省下來的零花錢,偷偷塞在她的帆布包裡,可是第二天就退還了我,這使我明白,她們發自對孩子們的母愛。
看山守莊稼的這段日子,母親幾乎每十天給我寫一封信,來信告訴我說,她的問題已經獲得改正,右派帽子不是「摘掉」而是「吹掉」的,並說她正在跑重慶大學,每一次都把重大對問題的復函夾在信裡給我寄來,我知道這些信灑著她的汗水,那時我還不知道乘坐重慶市的公共汽車有多麼打擠。
出山後,生活漸漸走了正規,每天上午繞著放牧牛羊的跑道上小跑,活動四肢,兼有檢查所轄八百畝包穀地有無異常情況,便與老吳輪流著回隊取飯菜,下午六點到晚上八點鐘,為兩個孩子補習,直到夜色朦朧,送走兩個孩子,我便去溝邊取水,洗臉洗腳,有時借浩月當空,對著一輪明月,我坐在棚子前的青石板上,取出二胡拉起「蘇武牧羊」來。
幽揚的二胡聲常帶我到埋於山崗前的張錫錕、皮天明「墳前」。其實那裡並沒有墳,殘暴的當局是想把他們徹底的消滅掉,不留痕跡,但怎麼都無法消除烈士們在人們心中留下的偉大形象?
恰好,今年八月二十五日是張錫錕遇難三週年的日子。原先火炬的成員,陳蓉康鄧自新已分別回了家,其它戰友已經雲散。這天我又去了那裡,我站在他們葬身的亂石包前,向那裡行了三鞠躬,並將一柱香插入亂石中,默默對著蒼天,天地若有情,怎麼允許這些英雄從中華民族中抹掉?我想天地中正氣永存,中華民主事業永存,火炬精神也將永存。
守山的日子,比之在監舍小組中,確是輕鬆多了。包穀沒有成熟的那一個多月裡,我還常常在夜間去場部看電影,有時和兩個孩子一齊去。一個月後,那包穀的植株長到兩米高,茂盛的包穀林,密不通風,已背了半尺長的娃娃,掛著淡紅色的須。
記得當年才到這裡時,這五號梁種的蕎子植株不到半尺高,秋收時連投下的種子都收不回來。後來,利用毛牛山上運回的腐植土,配以化肥,種下包穀的年產量逐年升高,紅土地也變成黑色,原來過去土地荒成了紅土,變成「鬼不生蛋」,仍是「人禍」造成的。
徐世奎對我在山上的「勞動」似乎永遠都不會放心,經常在中午,大家休息時出來查哨,說現在包穀已是懷胎時節,必需須加強守護,對我和老吳明確規定中午時節,我們必需在包穀地裡看守。
為防止他在中午突襲檢查,所以中午我們不會待在看守棚裡,而是披著一床蓑衣,鑽進茂密的包穀林將蓑衣墊在地上睡午覺。
有時,我在包穀林中睡著了,被詹大媽發現,她責備我說:「睡在潮濕的包穀林裡會受涼生病,也會得風濕,老來會得大病,如果你今後回家,你媽看你一身是病,會很傷心的。」
我口頭上雖然答應改正,但中午時間太長,在包穀地「午休」實在是無奈的事。
有一天,我在去農二隊那條小路上不遠處,在包穀林裡鋪上蓑衣開始睡覺,不覺進入了夢鄉。晃惚中聽到兩個過路人的講話聲,那聲音很熟,我被驚醒,側起身來透過包穀葉縫向外望去,原來是農二隊的兩個幹部,正坐在距我藏身處十公尺的路旁歇腳,其中一個是農二隊的中隊長,人稱夏麻子的。另一個便是農二隊的王事務長。在包穀葉的庇藏之下,路過的二位並沒有查覺出我。
只聽見那夏麻子正大聲嘎嘎的吼道:「政治犯都要平反了,這是今天的政策,你沒見嗎?老鄧上台了,中央組織部換人了,胡躍邦當組織部長了,他說全國各地落實政策進度太慢了。你沒看到嗎?過去只要說錯了話進監的統統都要放。」
那王事務長接口道:「我就不相信,難道過去抓的反革命都是好人,造成冤假錯案都是黨的政策失誤?」聽去,他在發牢騷。
夏麻子就比他高明,他回答道:「這叫政治路線,過去搞的是階級鬥爭路線,連鄧小平都幾乎成了中國反革命的總頭子,今天卻是鄧小平掌權了,又變成鄧小平路線。過去不抓人是錯誤的,今天不馬上放人同樣是錯誤的,這叫路線鬥爭的需要,懂嗎?」
夏麻子這番開導卻招來了王幹事的洩氣話:「那還要我們這些人幹什麼?你我不如趁早收拾行李回家當農民去。」這擔心同徐世奎一模一樣。
兩個人說到這裡,便站起身來拍拍屁股,逕直沿著放牧大道向場部走去,我也從地上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目送他們走下山坡,消失在轉彎的地方。(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