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看守莊稼(2)
(一)首次外宿(2)
這一次我守莊稼棚,第一天便見到她和另一個大娘,正向我們的小棚子走過來,走到跟前,我從棚子裡出來向她們打招呼,讓她倆走進棚子裡。她向她的同伴介紹道,「這是小孔,開拖拉機的。」又指著她的同伴說:「這是詹大娘,梅雨六隊的,我的鄰居。」
兩位老人年齡都已六十開外,與我母親相當,只是山裡人,勞動成了習慣,所以身板很結實,那詹大娘,右眼正在發炎,經常眼淚滴答,她說山裡人窮,沒錢去鹽源看眼睛。
她倆放牧的羊群每天都要從這裡經過,從此以後,她倆便是小棚裡的「常客」。 在山上,整天守候著牛羊群,加上這些牲畜又必須在有草有水的地方,從早到晚是不會回家的,中午的飯菜便在前一天準備好,用特備的罐子裝好,裝進帆布包,到了中午打開挎包,就地撇兩根樹條當筷子,席地而坐,便吃起來。
山裡人長年如此,並不在乎飯菜的冷熱,飯後也不喝水。在我們看山前,兩位老人中午從來沒吃過熱飯,喝過一口熱開水。
山坡上除積水凼中的雨水,要喝乾淨水是沒有的。我和老吳是趁去伙食團打飯時,用盅子接一盅水到山上洗臉洗腳,山上多的是前一年留下的包穀桿,只消三個石頭一架,自製的鐵缽便是鍋,喝開水熱飯菜還是很方便。
我們來後,這棚子也成了她倆中午熱飯喝水的地方,我們彼此一天一天更熟悉了。從那以後,她倆每天都要帶點牛羊肉來,表示我們為他們提供生活上便利的謝意,中午「共進午餐」的時間,也是我們拉家常的時間。
詹大媽眨著流淚的左眼試探問我:「你為什麼會到裡面去的」?我明白她的困惑,她們所聽到的宣傳,把我們描述成什麼樣的惡魔我們並不在乎,這年頭中共的顛倒黑白已成習慣,所以儘管我們被說得如此可怕,相信的人並不多。
但是事情的真像,對於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卻難以用幾句話說清楚的。面對她的提問,我只淡淡一笑,隨口說,農村裡五類中,反革命排第四位,問道:「你們村的反革命難道都是殺人犯麼?」她搖了搖頭,這樣類比,使她明白,我們是些受苦人。
「你今年多大年紀,家裡還有人嗎」?詹大媽繼續發問。
「四十二歲了,我家裡還有一個老母親也同你一樣大年紀。」聽我這麼回答,詹大媽歎了一口氣。她的大兒子是梅雨六隊的隊長,今年已四十歲了,算是我的同齡人。
「你進那裡面究竟是為什麼,你判了幾年?」她重複地問我,顯然想知道我的身世和底細,但是,怎麼告訴這位面善的老人呢?說自己是反對政府她們會有什麼反映,驚異,恐慌還是同情?說自己是被冤枉的,她們會理解嗎?說自己被監獄看守無緣無固欺壓,她們能相信麼?
想了一會,告訴她:「我是一個右派!刑期是二十年,已經坐了十九年了。」兩個老人聽了頓時一驚,面前這人怎麼在監獄裡關了十九年?那定是很大的罪,不是殺人放火,就是拿槍造反?尤其她倆想不到,我入獄時才二十二歲,驚訝的問道「啊呀!你怎麼二十二歲就進監牢了?」這口氣對我這個文弱人這麼年輕,在監獄中關押了這麼久很惋惜!
從那以後,兩位老人一有機會就要問我,年紀青青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的勾當?不滿足她們的好奇心,是不會罷休的。
有一天,天氣特別睛朗,我們就坐在西山坡,面向梅雨鎮,我向她們講述了二十二年前的故事:我如何在大學讀書,學校如何的大鳴大放,我因為什麼而被劃成右派,以後,又如何去農村勞動考查,如何不服,又如何被處十八年徒刑,又如何反對三面紅旗加刑為二十年。
當我講到當年的飢餓,喚起了她們的共鳴,梅雨公社也一樣的樹皮草根都吃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人得了水腫沒法救,詹大媽的老人就是那時候死的,埋在梅雨的山腳下。於是兩個老人不斷地歎息,不斷的安慰我,說我命太苦,嘮叨著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她們告訴我,在這二道溝和梅雨鎮間方圓幾十里地,幾百戶人家中除了兩個高中「秀才」,就沒出過一個大學生,不識字的村民對「秀才」的仰慕,雖經文革浩劫,也一直沒有改變,供在堂位正中的靈位上,「天、地、君、師」從未移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