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紀(345)
第五節:在鹽源的最後兩天(6)
(四)離開二道溝
於是我拎著我的帆布包下了黃色大樓,向四號梁子大步走去,心中計算著時間。從感情上講,在監獄這口盤剝我整整二十年的活棺材裡,我一分鐘也不想多待,路條既已拿到,我可以馬上離開這裡。
時值九月下旬,磨盤山已開始下雪封山,這幾天去西昌的班車車票已相當不好買,每天只開一班公共汽車。要一大早到公共汽車站排隊買,什麼時候車票售完,什麼時候開車,不能預售。
無論如何我都要趕在九月底以前回到重慶。
從黃樓出來時,已是中午時分,心中盤算,今晚只好在鹽源再過一夜,明天趕一個大早,盡早到鹽源車站去買明天的車票。為了能在明天早上到達鹽源汽車站,也為了同兩位關心我的大媽最後敘別,所以我決定今晚就到詹大媽家住一夜。
主意打定,我從管教科出來後,去五號梁子取了我收拾好的行李,將我的舊棉衣和勞改服捆成一個包,準備留給詹大媽,山裡人布票特別緊缺,平時注意到詹大媽一有空閒便補衣服,將我穿過的舊衣服送給她一定能派上用處。
我將換洗衣服和母親寄來的毛衣裝進木箱裡,箱子底下放著五百元錢,這是我服刑二十三年的全部資產,經過「文革」大亂,加上這麼多年來,老百姓缺吃少穿,小偷也十分猖厥。回程路上萬一所揣的錢被扒了去,我就只好沿途乞討回家了。
下午三點鐘,我道別了六隊相處十幾年的同難們,挑著兩個小木箱,跨出了六隊那大鐵門。沿著五號梁子向梅雨方向奔去,當我登上它的最高點時,我回過身來,向那隔著我已一里遠,隱埋在半山中的六隊圍牆望去!想當初來時,我沒想到會在這裡渡過我一生最寶貴的十六年,也沒有想到今天中共會用平反名義使我獲釋。
低頭向下俯視,望那六隊,好高的泥牆好陰沉的牢房。!那深壑之下埋葬了多少人的怨恨,連同他們的白骨啊?徼幸我還逃脫了虎口。現在以「自由」人身份,向這人間地獄望別,好像才從一場二十年的惡夢中醒來,驚險之至!
然而光陰蹉跎,一晃已從二十六歲的小伙子變成四十二歲的中年人了,只是人到中年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
想起武訓傅中的記載,十五歲的武訓去張舉人家槓長工,整天被奴役苛待,牛馬不如的幹活,卻不發給工錢,直到三年後,他滿以為張武舉應當補上這筆血汗錢,沒想到在他去張舉人那裡結帳時,這個秀才抱出一本假脹來,硬說武訓的工資早已支付完了!等武訓傻張著嘴申辯時,卻被張家的奴才打了一頓,並且逐出張府。
對比武訓來,我還沒有被打出「勞改隊」,至於張舉人拿給武七的那帳本,我確是真的得到了,不過那時間可不是三年,而是整整二十三年!
我回到重慶北碚,兩年後,根據當時中共中央六號文件,我起草了一份索要在這裡十五年勞役,起碼該補工資的信,寄給四川省勞改局,請他們轉給這個農場,指名點姓寄給了農場管教科,結果這個農場卻給我回了這麼一封信,現在全文抄錄下來:
《孔令平,你十二月二十二日來信提出:「要求從新補原來工資的問題」。你當時在我場「改造」那是犯人,哪有什麼工資級別?更無從談起補發原來工資的問題,當時你的原判還沒全部推翻,就是全部平反需要補發工資也只能找原判法院,執行單位不承擔補發工資的,當時你在文革期間被加刑兩年(實際服刑一年另八個月)後經鹽源縣法院裁定宣告無罪,我們根據有關文件精神按當時就業人員的工資標準補發了你的工資這是正確的毫無異議的。其次,要求發給數量足夠的安家費,這是沒有任何一個文件規定要對一個「勞改釋放犯」發給足夠的安家費用的規定,你這種要求是錯誤的,也是不可能的,相反的,我們根據上級規定發給你安置費,生活費和路費這是符合政策精神的。
鹽源農牧場管教科1982年元月5日》
武訓因不識字為張武舉白幹了三年,最後被痛打一頓逐出張府,從而痛惜自己不識字,萌生行乞舉義學的念頭。而我也只能在這裡記下這筆「無產階級專政」對我欠下的工錢。
和武訓一樣,我同樣是一個被封建惡勢力吞噬的受害者,所不同的,當時的滿清政府還大大讚揚武訓的義學精神,光緒皇帝准許武訓穿黃馬掛,並頒發了一塊「樂善好施」的匾額,兼作牌坊的橫額。
統治者的滿人尚能知道扶持教育贏取民心,郭英華祥說:「武訓死後……鄉民送者數萬,悲哀得未曾有過,人一生能有此報,足矣!」
而我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