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風向陡轉?(10)
(八)勞改隊的狗也傷人
1979年的四月的一天,我到林業隊去。田井陌托人帶來「口信」,說他回重慶時,專程去北碚看望了我母親,說她現在已平反,生活好多了,盼我早日回家,還給我帶來二十斤糧票和一些副食,要我去他那兒取回。
第二天中午,我趁拖拉機在四號梁子耕地的時間,翻過山梁去了林業隊。
當我翻過山坳進入油庫彎時,踏著兩年前拼著性命造出來的大寨田坎,腦海裡重現那幕令我不堪回憶的圖景。
修築堤面寬度達1.5公尺,最大高差30米,長100多米,儼然一個小型水庫的攔洪壩。然而這『壩』僅是一塊乾田的田坎,為了這「政績」,我們被驅使曾每天16小時苦戰。農場的『官』那裡把我們當人在用?
那年冬天的奪命苦戰油庫灣主體工程雖已完畢,但這項工程所帶來惡果,很快顯示出來。
經過兩年雨季洪水沖刷,梯田兩側的排洪道,已塞滿了泥沙,洪水越過溝渠,灌入田中。用泥土堆積起來的田坎,在洪水浸泡下紛紛跨塌。落差最大的七號田,已被衝出了幾段缺口。所以這兩年,雨季一過,只有派人對缺口進行「修補」。
此時正是初春時節,基建隊正在用混凝土重新安裝排洪涵洞。
中午時分,修補田坎的就業人員都已下班回隊吃飯,田坎上散亂堆放著工具。當我漫不經心地從那裡經過時,忽覺身後一聲響動,一股冷風從身後向我襲來,我還沒有來得及轉過身,就覺得左小腿肚子上被猛烈地叮咬了一下。
我回轉身去,一條足有一米多長的灰色大狼狗,正惡狠狠瞪著我,兩排鋒利的尖牙上還銜著從我棉褲上撕咬下來帶血的棉花。那畜牲兩腿前扒後蹬,一副躍躍欲向我撲過來的姿勢,如果不是那鐵鏈的約束,我不知會受它多猛的襲擊。
我低頭看了一下我的左小腿,棉褲已被這牲畜撕破,血順著褲腳流到了腳跟。一股怒火從我胸中燃起,心想我已被人欺侮了二十多年,今天這畜生也來吃我一口?便忘記了疼痛,順手從地上操起一條青崗木扁擔,朝這條牲畜劈頭蓋腦的砍了過去,那畜生的背上頭上和腿上已連連被我擊中。
那畜生出乎意外的受到猛烈反撲完全被震住,慌忙掉過頭去,抱頭鼠竄,那窮凶極惡的吠叫,變成一迭聲淒厲的告饒聲。最後捲縮著身子,將頭埋進了涼棚的蓆子下面,發出一長串淒厲的哀嚎,任我在它的屁股和背上猛打。
聽到大狼狗連聲哀嚎,田坎那一端,三個人沒命的向我跑來,邊跑邊喊:「打不得,打不得」。我認得是場部蔬菜組看棚子的人,等到他們跑到,我才收住扁擔。那年長的喘著粗氣向我喊道:「別打了,這狗是李隊長花兩千元買回來照看蘋果園的,今天把它借來,讓它看一下工具。你若把它打死了,我們可賠不起。」其它兩人死死地抓著我的扁擔。
我狠狠瞪了三個人一眼,看了看那只把頭死死埋在蓆子裡的牲畜,它身上幾處已滲出了血。便扔了扁擔,彎下腰捲起那被狗咬傷的左腿褲腳管。血已滲了半邊褲腿,在揭開的地方小腿肚中間,露出一個血肉模糊酒杯口那麼大的傷口,血從傷口處不停地往外湧。
三個就業人員蹲下身子,一面看我的傷口,露出不知是同情還是畏懼的眼光,並連連摧促著我趕快去醫院做手術。
從那兒到醫院少說也有三里地,我看了一下傷口,思量了一下,頭也不回大步地沿著那條通往場部的大路走去。血順著我的小腿流到了後腳跟,又一滴一滴地灑在我走過的馬路上。所有過路的人都用驚奇的目光看著我。
當我匆匆跨進場部蔬菜組的大門,蔡幹事從裡面迎了出來。他看我這副尊容,顯出驚奇的樣子,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坐下以後,向他簡單的講了剛剛發生的事,並說明來意,請他把蔬菜組的馬車借給我,把我送到醫院去。
他看了看我的傷口,說蔬菜組的所有馬車今天一早都被派到城里拉化肥,現在還沒有回來。所以只好派兩個人,用板板車把我送到醫院去。說完,要我坐下稍等一下。
五分鐘以後,我便坐在板板車上,由兩個人拖著向醫院走去。
進入場部大樓大門附近,已是下午一點鐘了,不知因為剛才失血過多,還是打狗消耗了大量體力,我的肚子特餓。
從懷裡摸出三兩糧票和一塊錢,交給兩位拉車的人,請他們到場部食堂弄點飯給我吃。他們接過我的飯票,不一會兒便端來了一大碗。板板車周圍聚滿了即將上班的就業人員,他們向我問長問短。
這時,剛調到場部蔬菜組的楊厚模走過來,向我喊道:「你要出獄」了。
我不解地問:「何以見得?」
他一本正經的說:「狗都在攆你,便是預兆。這勞改飯你吃了快二十年了吧。總算被你熬出頭了」。說著,板板車重新啟動,一路上碰到不少熟人,都說被狗咬傷是一種吉兆。
這一天,非但沒有到田井陌那裡去取回母親帶給我的東西,反而傷成這個樣被人用車拉到醫院去。但我對這條傷人的惡犬,已重重教訓了它一頓,打得它連連哀嚎,出了一口惡氣。一路上受到那麼多人的祝福,使我的心情感到舒暢。
車到農一隊門口,適逢抽水房的李相華從那裡經過。他看了我的傷勢,說他這就回隊通知郭隊長,請他下午派馬車到醫院來接我回隊。
下午兩點鐘,板板車將我拉到了醫院,在兩位拉車人的協助下,我被送進了手術室。值班的醫生看著我那麼大的傷口,又看我幾乎毫無反映的表情,便馬上為我消了毒,剪去已經被咬翻的那些皮肉,打了破傷風針。
為我動手術的醫生問我打不打麻藥針?我搖了搖頭。逢合手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從此以後,在我的左小腿肚子上,留下了一道足有八厘米長的疤痕。
下午五點鐘,彭文學奉命駕著馬車來接我,回到六隊後自己走進監舍,直到這天深夜,原先被興奮所抑制的痛感才開始發作,這一夜,我輾轉未眠,痛徹心扉。耳朵裡響徹著楊厚模的叫聲:「狗都在趕你了,該回家了!」
是啊二十年了,我該回家了,牢底坐穿了,人也到中年了。我生命最燦爛的時光,都被冤獄無端消耗掉了。未來的歲月,前途未卜,吉凶難料。疼痛直到天明,一夜無眠。
因為腿傷,郭川小特別批准了我臥床休息。在獄中二十年,因這麼一點傷,竟破例臥床休息,這是我第一次享受到「人道主義待遇」。
一周臥床,配以吃藥消炎,傷口沒有發生炎症和異常。
閒來無事,便想起了給母親寫信,信上雖然說我被狗咬,但筆觸卻很輕鬆,二十年的苦難磨出來的人,被狗咬了這麼一口,實在算不了多大的事。
殊不知這輕鬆的一筆,卻急壞了千里之外的母親。正巧與她同看此信的還有一個名叫鄒銀雙的女醫士,本是北碚防疫站的一名幹部,巡迴下鄉,駐在蔡家場醫院。在她得知我被狗咬以後,專門去防疫站為我配製了狂犬病的疫苗,用航空寄來。只是那藥寄達鹽源時,我早已拆線痊癒,並下地勞動了。
接著,母親在第二封信裡,除詢問我的傷情,還付有鄒銀雙的照片。母親來信介紹她今年二十六歲,一直還未出嫁,因為同情母親的遭遇,在蔡家醫院便認母親作了乾娘。她讀過我寄給母親的那些信件後,不但羨慕我的文才,也同情我的遭遇,並暗示母親,願意等我回到重慶。
那一封信提醒了我的婚姻,這本是人生大事,而今像我這樣的四十開外的老童子,戀愛已被冤獄埋葬。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處在生死未卜中,忘卻了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每天只盼著有一口飽飯吃,不挨餓,不受人侮辱!哪有條件去妄想女人?。我凝視著那張像片,她會成為我未來的妻子麼?於是我對那相片長歎一聲:「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時多?去時朝雲無覓處。」後來,每當我看到這張像片,便想到在母親的身邊竟有一個女人等著我,便感到心跳臉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