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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320)

中集-第十—章:中共後集權時代

第一節:風向陡轉?(5)

(四)就業員的窩棚區

從學校教學樓向下望去,在一牆之隔的地方,便是就業人員的窩棚家屬區,呈現在窗戶下面的,便是那些用破石綿瓦、牛毛氈和木板釘在一起的窩棚屋頂。

看到這些破爛的屋頂,使人聯想到抗戰時期重慶臨江門碼頭下,傍山而建的貧民窟,想起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淑貞,拖著一老一小吟唱「月兒彎彎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而今居住在這裡的囚奴們,已唱不出這樣的歌了。

那些在監獄中熬掉了十幾年青春年華的男子漢,就在這裡燃燒著生命的餘燼。男人難免有七情六慾,也想找個女人成家,但每月僅有二十塊錢的勞釋人員,到那裡去尋找共渡「寒窯」一起過日子的女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便是這些就業人員的自我調侃。

就業人員中相貌英俊的勤勞小伙子,就連場部的幹部家屬,都會盯著不轉眼的,卻很少正常的女子,願意落嫁到這些鴿子棚裡來。

雖然如此,這些鴿子棚中的女人,還是一年年在增加,嫁進來的女子或是「黑五類」;或是窮得為幾斤糧票便可委身他人的乞丐女;或是相貌奇醜或有生理缺陷的女人;或是被人遺棄的二婚嫂。

我和魏朋萬的話題,很快轉到這些鴿子棚裡的「居民」身上,就業人員中良莠不齊,層次懸殊,其中不少陳賢士之類的人渣,也有像王大炳這樣的老實巴交大好人。

女人們品性各異,有純樸天真的山裡妹,也有賣慣了皮肉,擅長算計別人的野雞;有為幾斤糧票就可奸宿一夜的「大姐」,也有不堪侮辱而自殺的女人。

貧病交困,文革對社會倫理的極大摧殘,在這些密布的鴿棚裡,天天都會發生打架鬥毆、坑蒙拐騙、爭風吃醋的奇傳緋聞。總之,在這片綠茵下,天天都在上演真實的悲劇。

我知道王大炳自去年刑滿後,便留在場部養豬場餵豬,他幾次托人帶信叫我過去一敘,我調到雜務組以後,得知他從長壽老家接來一個農村姑娘,並計劃在1979年新年結婚。

多年來,王大炳對我的熱心幫助,我一直都銘記於心,聽到他將成婚,我決定抽時間去向他表示祝賀,拿出兩年積蓄的零用錢,去鹽源縣城買了一床緹花毛毯,作我送給他的結婚禮物。

79年元旦後的一天,我沿著堰溝邊的小路一路尋去。

他的「新房」,原是農一隊的菜棚子,經過改造,小屋的泥巴牆已刷過石灰水,大門也是新釘上的,唯一的一扇窗戶也安上了玻璃。

小屋前大約三十平方的三合土小壩子,打掃得挺潔淨,就怕夏季炎炎赤日曬在牛毛氈上,會使屋裡變成蒸籠。即便如此,對一個刑滿人員來說,已是來之不易的理想居所了。

我走到門前敲門,大門應聲而開,一個大約二十來歲的姑娘迎了出來,她身穿一件蘭花舊棉襖,雖補了幾塊疤,但洗得很乾淨,腳上穿一雙紅色的新布鞋,瘦小的身子後面,還垂著一對烏黑的辮子,很靦腆的瓜子臉上,左眼帶著淺淺的疤痕,顯得比右眼小。見有客人來了,禮貌的請客人進屋。

我跨進門時,大炳正在灶前忙碌,見我進來,起身熱情地招呼我。我掃視了一下這間大約十五平方米的泥牆「新房」,地下是剛剛打成的三合土,門左面一張木床,上面放著兩床大紅的被子,木床擋頭的木架上,擺著自製的木箱。屋裡收拾得很乾淨,連灶旁的葵花桿,也堆放得整整齊齊。

靠床的牆上貼著一個大紅的喜字,而床頭的上方則貼著一張紅色的雙子圖,女主人說,那是娘家專門從長壽縣裡買來的,表示娘家人對新婚夫婦早生貴子的傳統祝福。

我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木箱上,順手接過大炳給我遞過來的木凳,在園桌旁坐下,談話自然落到女主人身上。

她來自長壽縣白鶴公社,父母雙亡,有兩個兄弟,都是當地農民。本應談及她家鄉的風土人情,以及聯姻始未,包括婚姻介紹人。但她開口便將她家的糧食收成賬,娓娓道來,打破了拘謹。

她說她一家四口,1978年分得黃穀450斤,包穀300余斤,紅苕800斤(折合口糧200斤)。收打的胡豆、麥子、豌豆之類統統折合口糧總計150斤,如此合計起來,四口之家全年共分得口糧1100斤。四個人平均,每人不到三百斤。

因為一切家庭副業全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因而副食品極度稀缺,這點口糧全用來填肚皮也只夠半年。穿衣服要靠布票,一家四口一年可以分到四丈布票,要完成國家的棉花徵購任務才能領到;一家四口的菜油票,每人每年只有一斤,也要在完成油菜子徵購任務後才能領到;除過年過節,平時見不到豬肉;菜裡是從不放油的。她講這些時,如數家珍,全然忘記了拘謹靦腆。

雖然我對這些情況早已知道,但聽她一一數來,仍讓我感到驚心,再次證實農民仍處於饑寒貧苦的悲慘狀態,這大抵是她願意遠嫁鹽源,並跟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就業人員一起過日子的原因。

她天真的告訴我,她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還很少有聽見雞鳴狗吠。說到這裡,她還講了一個她小姑養雞的故事——

「小姨懷孕了,農村習慣,坐月子要殺幾隻老母雞補補身子,但整個生產隊已看不到雞的影子,不知她從那裡弄了幾隻小雞來餵,又怕生產隊知道,便把雞用木箱裝起來,關在豬圈頂上面餵。但是圈起來餵是要糧食的,一家人一分自留地全種上了紅薯,好不容易等到小雞長到半斤重左右,卻被公社當書記的舅舅知道了,說是資本主義尾巴,逼著小姨殺了小雞,砸了雞籠。

「她被逼無奈,只好把五隻小雞全部殺掉,當時捨不得吃,便熏好後掛在房梁上,想等到生孩子後吃,沒想到被黃鼠狼叼了去,為這件事,小姨還傷心的哭了一場。」

當時的農民到了後半年,都要向公社借第二年的糧食渡荒,於是公社便成了壓在當地農民頭上的債主,而農民成了公社的債務人。實際上,這個「國家」,又是由一些大大小小的書記組成,在這個奇特的奴隸社會裡,農民成了公社的奴隸,哪能當家作主人?

我從王大炳家出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十二點了,他一直陪著我走在鋪滿炭渣的小道上,在寒氣逼人的夜裡,風已漸漸平息,從蘋果園中吹過來果子的芳香,使人感到舒暢,只是在河邊黑洞洞叢林深處,卻隱藏著時隱時現的詭異。

近年來,新近釋放來的許多文革闖將,習慣了打砸搶,把文革的畸形也帶進了這鴿子棚貧民區中來,一個人單獨在夜半穿過那片密林,常會遇到蒙面「好漢」的行劫。

流放者本來赤貧,誰也沒有多大的油水,但面對突然竄出來的「蒙面人」還把一把尖刀頂著自己,在驚恐之中,任憑對方將兜內僅有的幾塊錢搜去,再把手腕上的「山城」牌手錶抹去,這樣的事發生多了,就業者們相約來到管教科投訴,希望「政府」採取措施。

按常理講,這狼牙府豈容搶劫?可搶劫案頻發,偏偏沒有抓到一個,於是一到了晚上十點以後,便很少有人單獨在那片密林中行走,不得不從那裡路過,也要邀約上三、五成群結伴以壯膽。

以後當我回到重慶,更體會到在大陸,那柄對準「政治犯」的刺刀,卻對刑事犯完全無能,對刑事犯罪這種放縱,使正常秩序難以維持,人們敢於公開攔路搶劫,卻不敢公開反對獨裁和伸張正義。

王大炳打著電筒,我手裡拿著一根棍子,我倆剛剛轉過蔬菜隊與農三隊交界的岔路口,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呻喚的聲音,接著便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我倆停下腳步,警覺起來,大炳打亮了電筒,向那方向照射去,我也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木棍。

在手電筒光下,距我倆大約二十米遠處,兩個人影扭在一起,跌跌衝衝地向我們走來,一股熏人的劣質酒精氣味向我們撲來。

定晴看清,原來是一男一女,那女人似乎很清醒,她正死死地用手拽著那個喝得已經爛醉的男人,而那男子的嘴裡還在不斷嘟噥著「酒話」,看到這情景,我倆才感到鬆了口氣。

大炳說,那女人的名字叫銀枝,是鴿子窩棚裡的頭號新聞人物,傳說她原藉綿陽,為生活所迫,當過「王大姐」,而被關押「勞動管教」,就地服了兩年刑。獲釋後,被基三隊的一個小伙子接到這裡來安了家,但不久,小伙子暴病身亡,銀枝從操舊業,成了鴿子棚區爭相追逐的對象。

那女人胖胖的臉上布滿了雀斑,一個大而扁沓的鼻子幾乎是貼在麻臉上的,一對豌豆大小的小眼珠,很像華君武筆下的漫畫人物,但她才三十出頭,臉蛋雖醜,身材卻很勻稱性感,加之以頗講究衣著,善於打情罵俏,她的男人一死,就迎來了周圍更多的男人。

為她而爭風吃醋的事情頻頻傳出,她既成了窩棚區裡的談資,也成為了周圍幾個犯人中隊的「新聞」,她雖受到許多人的指指戳戳,但也得到不少人的呵護,銀枝的日子過得並不困難,她可以同任何男人相好,只要她樂意。

此時,她見我們倆站在那裡站著不動,便向我們喊道:「過來幫幫忙,把他送回去。」我們便走上去,把那醉倒的漢子扶了起來。

於是,銀枝接過大炳手中的電筒在前面帶路,我們倆扶著他搖搖晃晃地送到了場部蔬菜組的集體宿舍。

送回了那醉漢,我們倆才重新往農六隊走,我想,這鴿子棚決不是大炳這樣的老實夫妻久居之地,所以勸他在完婚後,應盡快想辦法回到長壽老家去。

這年的五月分,大炳申請返回長壽原藉的報告獲准,他迅速辦了離場手續,回到他的故鄉去當農民去了。

這一天,他專門備了一架馬車,拉上所有的行李和媳婦,離開了這消磨掉他二十年青春年華的魔窟,雖然迎接他的另一個天地絕不是「福地」。(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