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紀(313)
第六節:最後犧牲的「火炬」烈士(5)
(四)陪殺埸的「五類」
到了九點鐘左右,北面巷道的深處傳來了一陣陣吆喝聲,不一會兒,一群形象沮喪、面色臘黃的人,在民兵吆喝和押解下擠了進來。
為首是一個柱著竹棍的一瘸一跛、頭髮花白的老者。身上那件滿是補丁的衣服上,沾滿了油膩。他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一個鏡框是用白色的膠布貼好的,另一邊乾脆只留著半片鏡片,他胸前懸掛著一尺見方的木牌,上面用紅筆寫著「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份子。」從他這身打扮便可看出,他忍受著長年的鬥爭折磨,有人說他是原鹽源縣委書記,也有人說他是辦公室主任。
緊跟在老者後面是一個長鬚白髯的老人,他穿著一件補疤疊補疤的中式長衫,頗有點古風裝束,我估計他是一個老教書先生,他的臉上倒還乾淨,但表情木然,看不出憂愁和哀傷,脖子上吊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國民黨特務」。可從他那副寒酸像來看,很難將他同電影裡的「特務」聯繫在一起。
再後面便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嘴裡正不停地自言自語叨嘮著什麼,兩隻手不時向空中揮舞,好像在發表演說,也像一個樂隊的指揮。她的衣服已被撕成布條,在風中飛舞擺動,有的地方還露出皮肉來,臘黃的臉上帶著一種久經折磨而精神失常狀態,她的胸前吊的牌子上寫著「地主婆×××」,走起路來時,胸前乾癟的乳房擺來擺去。
「地主婆」身後,是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男人,頭髮亂蓬蓬的,卻被剃去了一半,半邊白、半邊黑。我知道那叫陰陽頭,在那個年代,是專門用來侮辱被批鬥者的,以此迫使他們低頭認罪,他在隊列中始終沒有抬頭,胸前掛著一塊白牌,沒有任何字。
在最前面的四名頗具特色的「演員」後面,依次跟著大約五十多名形容憔悴衣衫襤褸的人群,他們的臉色灰暗,毫無血色。
隊伍的後面,還跟著一個大約十三歲的小男孩。那孩子赤著腳,穿著一條像刷把一樣的褲子,他的身上雖然沒有掛木牌,但他瘦削的臉蛋上,已經不存在孩子的稚氣和童真,只透露出一臉茫然和恐懼,讓人看了特感同情。
最後入場的,是由兩個年過六旬的小腳老太婆領頭的人群。照樣是衣衫襤褸,補疤纍纍,兩個老太婆一搖一晃的進場,顯出一副急欲前行卻無法快步的樣子。
跟在老太婆身後是幾十名衰弱不堪的「病號」,兩個套著紅袖套的民兵在後面大聲驅趕喝叱,但老太婆好像擔心被石塊絆倒再也爬不起來似的,戰戰悚悚仍然走不快。
靠西南面的巷道裡,也擠出來了一支隊伍,大約也有五六十人,胸前也掛著牌子,他們是鹽源公社的五類份子代表,那些人的衣著更破爛,樣子更像當地的農民。
靠北面的巷道裡擠出來的,是鹽源各鄉鎮的被管制份子和五類份子代表。他們衣著襤褸,面容憔悴,看得出這些「代表」平時除了忍受極度貧困外,還要受到民兵和積極份子加給他們的壓迫。
他們被押來,是接受教育,還是跟我們一樣「陪殺場」?
來參加「陪殺場」的「五類」,有好幾百人。一個幾萬人的小縣城,就有這麼多黑五類,可見社會被扭曲到了什麼程度?
當壩子裡所有白色方框被填滿後,已快十一點鐘了,白線方框以外的地方,已圍滿了看熱鬧的白頭帕,「白頭帕」與「方框」之間,被幾十名民兵站崗阻隔,切成了一條間隔大約一米寬的分界線,這條分界線,便是人為劃定的專政和被專政的界線。
不過,隨著會議的進行,這條分界線很快便被擁擠的人群破壞,被專政者,很快同當地人擠成一體。
一米高的主席台上,坐著七八個主持會議的人,台前站著四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台上台下,倒是界線分明,各自身分也分明。
看看方格填滿,大約過了半小時,主席台中央,端坐在那裡的一位矮個中年人,手裡端著話筒,用嘶啞的聲音宣佈——「公判大會開始」。
今天的殺人大會與以往的不同之處,就是免去了全場起立和讀毛主度語錄的程序,主持人簡短的講了今天大會的宗旨後,便一聲令下:「將罪犯押上來!」麥克風裡傳出了沸騰的口號聲,會場上並沒人喊口號,聲音原來是早就灌制好的錄音帶上播放出來的。
此時,四十多名腰配短槍的警察,每兩人押一個,以幾乎以百米賽跑衝剌的速度,將二十多名赴刑者推到主席台前。
全場頓時啞然,我的心也陣陣緊縮,在光天化日下,當著鹽源縣城的父老鄉親的面,對臨刑前的受刑人進行慘無人道的毆打的酷刑,正在赤裸裸展示著。
二十多名受刑者,每個人被繩子緊緊捆綁,血流滿面,不成人形。死刑之前還要承受一次死去活來的折磨,這便是「無產階級專政」對人民的現場「教育」,這種對人性和人類尊嚴的挑釁,至今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我抬起頭來,在三十幾張血臉中搜索著劉順森。當我終於從他的姿勢判別出他來時,心狂跳起來,回想去年9月,我在他逃離魔窟前的一天下午,同他道別,囑他一路珍重,一路平安,卻沒想到,那一次道別,竟成了我們的永別。
同張錫錕、陳力一樣,此刻劉順森正被兩個虎賁反剪著雙手,按倒在前台,將他的頭幾乎按到地上,在繩索捆紮下,他無法伸直脖子,沒有抬起頭來,看得出他用全部毅力強忍著痛苦。在生命最後一刻,仍保持著大義凜然。並不像相鄰赴刑者那樣前抑後翻。
我深知劉順森的個性,他不願讓難友看到他滿臉是血,增加難友們永訣的痛苦,既然繩鎖喉頸無法喊出壯烈的呼聲,還不如乾脆就保持沉默。
後來我才聽難友介紹,劉順森被槍殺前,被鹽源農牧場醫院的周延陽注射了啞針(估計是強力麻醉類藥物),使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自古以來,為名節和理想而慷慨就義者,無不抱著「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的精神,劉順森同張錫錕一樣,在審訊中痛斥大陸的獨裁專制,留下了「金甌已缺總須補,為民犧牲敢惜身」的誓言。
好一個「金甌已缺總須補,為民犧牲敢惜身」的慷慨遺言,這也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後叮囑。
在刑訊時,他平靜回答劊子手:「你要問我的同黨麼?我可以直言告訴你們,六億中國人民都是我的同黨,你們可以殺我,卻無法撲滅人民對你們倒行逆施的憤怒。你們可以消滅我,卻無法抹去你們犯下的纍纍罪惡。」
劉順森在就義前所寫的絕命詩,和他寫下的許多天才論述,全部被劊子手搜去,他的遭遇證明,根正苗紅的出身,只要反對中共的倒行逆施,同樣要遭到格殺勿論。
劉順森等人被押下主席台良久,隱約從遠處傳來槍聲,坐在廣場後面看熱鬧的「白頭帕」躁動了起來,我聽見傳來了嚶嚶的哭聲。赴刑者中定有他們的親屬在其中。在我心中,又填了一筆中共對我們所欠的血債,此刻我只能把這一筆筆血債,深深地埋心底,直到幾十年後寫在這本書中。更等待清算中共獨裁那天的到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