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紀(301)
第四節:強弩之未的猖狂喚醒皮天明(6)
(四)怒劈狗腿子(2)
哨樓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在發出某種指令。
此時,正是收工的時間,剛剛回來的流放者不斷湧進大門,院壩裡的人越來越多。何慶雲、徐世奎和老管全都來到了現場,老管們都下了崗樓。唐啟榮正指揮著幾個嚴管組的人把樊友才扶上了急馳而來的馬車,也把皮天明扶了起來,鮮血染紅了監舍的門口和水溝。
新來的中隊長余胖子,同何慶雲,徐世奎和鍾花臉一語不發的站在往日點名集合的台前,余胖子張開大嘴,露出發黃的大牙,傻乎乎地看著皮天明發愣。
過了好一陣子,余胖子才猛然驚醒過來,連忙吩吩唐啟榮和幾名組長,把樊友才從血泊中抬到醫院去。
皮天明因為大量出血和過分的剌激,昏迷了過去。他側歪著身子,倒在自己盤腿唱歌的地方。太陽照著皮天明,好像在他的身後布著一圈金光閃閃的光環!
那天集合開飯,大家默默地吃飯,沒有人說話,也不知道口中的滋味。人們似乎剛從一場惡夢中醒來,回味著剛才看到的一幕,有人在悄悄議論著什麼,也有人擔心皮天明的安危。
半個小時以後,唐啟榮從小監走出來,並向隊部辦公室走去,半個小時後,才將樊友才送去醫院搶救,從農場醫院傳來消息:兩個生命垂危的人,都急需血漿。
中午飯後,人們看到皮天明被幾個人扶著關進了小監,聚在壩子裡的人,才開始散去。
余胖子得到場部指令,要他想盡一切辦法搶救樊友才,因為陳賢士的死已在就業人員中鬧得拂拂揚揚,如果樊友才成為第二個陳賢士,那麼今後還有誰敢公開靠攏政府?至於皮天明也要救活,讓他押赴刑場充當「反面教員」。
在下午出工時,余胖子在全中隊徵求自願的獻血者,報酬是為獻血者每人發給十斤糧票。當余胖子向六隊的流放者徵求獻血者時,當天下午就有三十多人報名願為皮天明輸血,而申請為樊友才輸血的,只有兩名組長礙於隊部的淫威而勉強報了名。
大約三點鐘,醫院專門組成的搶救小組,帶著輸血用的血袋和鑒別血型的設備趕到了六隊,他們被限制在小監那陰暗潮濕的房間,對已經昏迷的皮天明進行了「搶救」。
醫生看到皮天明昏睡在稻草墊起來的囚鋪上,於是對這種惡劣的衛生條件提出抗議,說他們無法在這麼骯髒的地方救活這個生命垂危的受傷者,但兩個最先獻血者,早已躺在皮天明的身邊了。
鄧揚光守在場部管教科,表面上裝得十分冷靜,但內心卻像十五個吊桶打水,孫明權與彭幹事同歸於盡的事一直像噩夢一樣纏繞著他,這些年輕的「反革命」,不同於一直堅持用非暴力手段與他們鬥爭的老一輩犯人。
文革中捶練出來的年輕人,奉行以暴易暴的手段,而所有的獄吏,可不願犧牲於亡命者的手下,這正是鄧揚光所不敢面對的「人性危機」。
所以文革以後,他們的殘暴相對的抑制著,而把施暴的事轉交給年輕的老管們。劊子手到了這時,內心的虛弱才充分流露出來。
晚上集合點名時,余胖子一再鼓吹政府的人道主義,把他們對皮天明出於政治目的的施救吹噓得天花亂墜,隊列中立即響起了各種議論,油庫灣那近似奪命的勞累還沒有完全恢復,皮天明被樊友才步步緊逼的前前後後,都是大家親眼目睹的,還好意思拿人道主義往臉上貼金?
給皮天明輸血的人何嘗不明白,救活皮天明,就是讓他在刑場上去死,但出於人類同情的本能,不希望看到他因失血而死,皮天明的沖天義舉激發了人們樸素的感情。
與此同時,在醫院裡,兩個醫生忙碌著,不停的為樊友才測血壓和脈博,一口袋血漿高高的懸在他身邊的鐵架上,樊友才躺在病床上,他的頭部進行了消毒處理,迸出腦漿的地方,蒙蓋著一層白色的紗布,醫生們明白,就是手術成功,大難不死,樊友才也是一個白癡。
可惜,儘管所有的措施都用盡了,下午六點鐘,只見樊有才在病床上痙攣了一陣,隨即臉色變青,呼吸弱得像一絲快斷的線,心臟也漸漸停止了跳動,他沒有挺過這最後的一夜,死神牽著他下了地獄。
而皮天明卻在骯髒的四號小監活了過來。
皮天明斧劈樊友才的故事,一時成為鹽源農牧場各中隊最熱門的話題,人們談論皮天明時,總要聯繫他可憐的家世和遭遇,就連那個逃過死劫的王維松,也以敬佩的心情向人們介紹皮天明的家人,他本是皮天明的鄰居。
人們談到他拉琴,都交口稱讚他的毅力和意志,他的一言一行,成為六隊人們敬仰的偶像,大家敬仰皮天明的義舉,讚揚他除了一條害人蟲。
三個月以後,西昌法院以「反革命報復殺人罪」,判處他死刑,立即執行。
又是一個蘋果成熟的季節。1977年7月27日,是一個睛朗的日子。上午九點鐘,我們正在監獄大門口前的垃圾堆中篩碳灰。一輛藍色的解放牌卡車,鳴著警笛,駛過小木橋,朝著六隊的公路急馳而來,停在大鐵監門外。
四個身穿白色民警服的人從卡車上跳下來,手裡提著一副手銬走進了鐵監門,大約半個小時以後,隨著一陣清脆的腳鐐聲,皮天明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鐵柵門中。
那天,皮天明穿著藍色的勞改服,手上戴著手銬,腳上還拖著一副十五公斤重的死囚鐐。在他蒼白的臉上和額頭上,留著兩條長長疤痕,使人想起了三個多月前他盤腿而坐的那一幕,他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依然那麼屈強、自信,顯出他永遠都不會被征服的心靈。
四名警察跟在他身後,皮天明出了大門,略一停頓,抬眼環看了一下四周,眼光迅速掃向正在垃圾堆中篩碳灰的我們,於是嘴角邊湧起了一絲微笑,然後聳了聳肩膀,轉過頭挺起胸脯,拖著腳鐐向那輛卡車一步一步移去,鐵鐐在他腳下發出有節奏的撞擊聲,所有篩垃圾灰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向著皮天明的背影佇目而望,看到他的身影漸漸遠去,腳鐐發出的撞擊聲也漸漸遠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