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過完人生的心願
妻子入住的國立癌症中心中央醫院從十二月二十八日就開始放年假,有些病患會住在醫院裡,可以外宿的病患通常都會請假回家,與家人一起過年。吃著年節料理,暫時忘卻疾病的煩擾,享受浮世人間的氣氛。
妻子不只一次告訴我,她真的好想在家裡過年。她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想在家裡度過人生的最後一刻」,這是她最熱切的心願。妻子也很清楚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癌末病患的居家看護需要做好許多準備。如同我在序章裡敘述過的,為了實現妻子的心願,我很早就在尋找臨時看護師、介護士,準備居家用醫療器具、藥品與氧氣筒等。
後來我們覺得家裡有外人在,總是令人覺得彆扭,無法真正放鬆心情,於是緊急取消聘僱臨時看護師與介護士。
如此一來,我就必須負起所有的照護責任。我特地請病房護士為我實施特訓,學會如何施打止痛劑、營養點滴,以及使用全自動點滴注射幫浦。我也必須在兩公升的點滴袋裡混合利尿劑、強心劑與維他命劑等各種藥品。
外宿的期間從十二月二十八日到一月六日為止。
期待已久的十二月二十八日終於到來。
妻子由於身體浮腫變得相當沉重,因此我拜託介護士將妻子抱到輪椅上,再送進我租來的車子裡。妻子戴著氧氣罩,與大量藥品和醫療器具隨著車子駛向杉並區,一同回到睽違兩個月的家裡。
對妻子來說沒有一件事能比回家過年還讓她開心。到家之後,妻子的眼神又散發出十足的活力。
住院時連起身都很困難的妻子,開心地坐在暖爐桌前,露出淺淺的微笑看著電視。圍繞在熟悉的家具與餐具之中,感覺相當安心。
遺憾的是,妻子的病情從第二天起就像溜滑梯般急速惡化,這一點我在前面已經詳述過。在這個階段,我已經束手無策了。
妻子在回家之後的第四天,也就是除夕夜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哭了。我大聲地哭了,完全忘了要拭去無法止住的淚水。
不久之後,K醫生到家裡來,正式宣告妻子死亡。此時我已經流不出一滴淚來。醫生在隔壁房間開立死亡證明書時,我打電話給經常來家裡幫忙家務的鄰居S女士,請她過來一趟。
我當下沒有時間發呆,人體在死後兩小時就會開始僵硬,在此之前我有好多事要做。
首先,我要幫妻子裝上假牙。接著拔出為了注射藥物而裝在中心靜脈處的導管,再用脫脂棉按住針孔,避免血液流出。
接下來我還要擦拭全身,替妻子穿上壽衣。妻子事先選好的衣服,是之前與邁爾斯博士夫婦共進晚餐的那一天買的洋裝。我還準備了與洋裝搭配的包包、鞋子與大衣。
穿好衣服後,我請S女士幫妻子化淡妝。由於化學療法的副作用,妻子的頭髮變得很稀疏,背部也浮腫得很嚴重,在經過化妝打扮之後,她又變回神采奕奕、美麗優雅的妻子了。這才是注重時尚的昭子。
「太好了。」
我終於能放下心來了。
妻子生前總是對我說:「請你不要舉辦我的告別式。」
她之所以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因為當丈夫已經有了一定的社經地位之後,為早逝的妻子舉辦告別式時,告別式的規模通常都會相當盛大。
妻子不喜歡勞師動眾,明明不認識自己,卻因為與丈夫有工作上的往來,就要出席告別式。更重要的是,她不希望再增加我的負擔。而且,誠如我之前所說,我們夫妻並沒有特別的宗教信仰。
癌症中心的庶務課長幫我處理葬儀社的事宜。雖然我在職場上並沒有說過妻子生病的事情,但由於職務的關係,庶務課長很清楚整個過程。事前我早已經與他商量過,如果妻子在這次外宿時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後事該如何處理。
葬儀社的人在三十一日晚上來到家裡,完成了行政程序。
棺材與骨灰罈以價格進行排列,我從目錄中選定了簡單大方的款式。由於火葬場從元旦到一月三日休假,因此決定在一月四日舉行火葬。
一切事宜安排妥當之後,家裡只剩我一人。
等我回過神時,今年已經要結束了。在這幾個小時裡所發生的一切,是真的嗎?
家裡再度恢復到寂靜無聲的狀態,我望著妻子冰冷的臉,淚水再度潰堤,怎麼流都流不盡。
我早已決定獨自看護妻子、獨自送妻子最後一程。不過,這項決定也讓我在後來備受親戚們的責難。
孤獨的新年
不管今天是哪一天,人類依舊重複著生與死的循環。
一夜過後,元旦降臨。葬儀社送棺材過來,將妻子的遺體連同她最愛的大衣、帽子、包包與鞋子放進棺木裡。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走到庭院裡。在冬日晴空下,妻子細心照顧的紅色山茶花盛開綻放著。我剪下一朵山茶花,插在妻子的胸前口袋裡,為她增添氣色,就連表情看起來都開朗多了。
葬儀社的人離去後,我又回到了一個人。
這三天我都在凝望著躺在棺木中的妻子的臉,不和任何人聯絡,也不想見任何人。我已經有一個人承受痛苦的覺悟了。
我完全陷入憂鬱狀態,也沒有任何食欲。今年的年節料理也跟往年一樣,請朋友開的日本料理店準備,但即使勉強自己吃,也完全吃不出味道。有句成語叫「索然無味」,是我當下最好的寫照。就連我最喜歡的酒,喝起來都像水一樣。
每年我都會收看的〈箱根車站馬拉松接力賽〉,也無法提起我的興趣。晚上如果不吃安眠藥就睡不著,那三天我瘦了三公斤。
一月四日,葬儀社派來兩個人,準備將遺體送到火葬場。原本我打算一個人去火葬場送她,剛好弟弟與弟媳聽到這個消息趕過來,堅持要和我一起去火葬場送妻子最後一程。
火葬場裡寬敞的等候室只有我們三人,在等待的期間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火葬完成後,由我們三人為妻子撿骨。
將妻子的骨灰罈放回家裡後,我前往國立癌症中心。將外宿時沒用到的醫療器具與藥品還給醫院,祕書幫我整理妻子的病房,辦理出院手續。
妻子的後事到此告一段落。
我在二○○七年三月從國立癌症中心總長一職退休,妻子是在那一年的除夕夜過世。
我當醫生已經四十多年,這些年我一直忙於工作,有好幾年我從早到晚都在動手術,也有一段時期我投入全部的心力在研究之中。
我每天早上七點進辦公室,在開始一天的工作之前,我都會研讀一篇新論文。每年我大概會讀三百篇論文。我利用這個方式,學習自己熟悉的泌尿器官癌以外的所有癌症。
當上總長之後,我也會盡量待在中心內,留心每一處角落,確定組織順利運作。由於用心在工作上,每天回到家都很晚了。
不管我多早出門或是多晚回家,妻子從來沒給過我臉色看。她總是在我身邊默默支持我。
我好不容易可以讓妻子過得輕鬆一點,增加兩人共度的時間,與妻子一起享受旅行與登山的樂趣……沒想到人生竟然如此諷刺。
不過,反過來想,就是因為我從第一線退下來了,我才得以陪著妻子一起度過有限的時間。
雖然我還有許多公務要處理,但時間上比以前寬裕許多。放下國立癌症中心的營運巨擔之後,我的精神也輕鬆多了。
幸好有這樣的變化,我才能每天都陪在妻子身邊,盡心盡力地照顧她,而且我也毫無遺憾。
一想到這點,我忍不住認為莫非就連癌症復發的時機,也是妻子為我著想的結果。
自從妻子被檢查出有六釐米大小的陰影之後,從住院一直到過世,我們兩人共同攜手走過的日子也跟著落幕。隨著新年的到來,我開始過著一個人的生活。@(本文結束)
摘編自 《看護愛妻的鬥病日記:一名癌症專家失去與重生的紀錄》 臉譜出版社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