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紀(256)
第五節:我們還不如你們(3)
(二)情緣
文革後期,我對二胡產生了濃烈的興趣,這種善於舒發心底悲情的樂器,從沒有人手把手指點過我,李克嘉編到農六隊時,農五隊原先佔據的房子改建成了小監,他入獄的時間比我晚一年,當我們在1964年從黃聯關押送到這裡來的第二年,他才從成都監獄押到這個農場。
1966年,他從農五隊編入六隊後,由於累次越獄逃亡,所以名揚鹽源農場,成了農場第一流『反改造尖子』。
1968年夏天,那次在農六隊監球場擊斃一名從小監逃出來的囚奴,當夜被老管叫出來陪「殺場」的就是我和他。
大約從67年開始,每到晚飯之後,他便坐在監舍房前的廊沿下,拉起悠揚的二胡曲子。在我聽到的「江湖水」演奏中,除了從廣播裡時不時傳出的中央樂團的演奏,我還沒有聽到過像他所演奏的催人淚下。
其實他演奏的仍然是劉天華的老作品,不過經過他的手,那二胡兩根弦裡,流出來的真有「幽咽泉流水下灘」,「別有幽情暗恨生,」的情調。那一宛流淌的清泉,淌入聞者的心坎裡,會讓人仰空長歎,輕梳自己所遭遇的悲苦人生。
我聽得出他所奏出琴聲分明在用心與人交流,一曲一調便是心在嘔歌,那琴弦上所飛出的,其實是他心的哭聲和吶喊!
我便下決心,一定要學會這種能表達內心的樂器。
我想,在這種特定環境下,也許借助於這種樂器同人交流來得更容易,更能表達心的聲音。
當然,我知道要學會用二胡與人交心,對於像我這種連它的基本指法都不會的人一定很難。為此,李克嘉送了一把淘汰的二胡給我,另贈「心領神會,自己摸索」的八字真言,什麼也沒有教我。
與此同時,我托上山伐木的李相華為我從山上帶回幾塊黃秧木,並請擅長木工的人自製了一把新二胡。
聽眾告訴我,拉啞胡進步不大,認為既要練習就必須按上卡子把聲音抖出來練習。於是我大膽的安上了二胡的高音卡,讓我的「殺雞殺鴨」聲接受大家的評議。
農六隊的幾位「胡琴手」,琴聲有別,三個月後,當陳孝虞聽到我的琴聲後,驚奇的問我道:「還從來沒有聽你拉過二胡,不料你也會這一門。」還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學的?」我微微一笑問道:「能打上等級麼?」他說:「不錯,只是聲調太悲傷太壓抑了!」
這正是「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高山流水有知音,他對我的誇獎,證明我用琴表述了我的哀傷,被他聽出來了。
只要聞者能聽得出那琴聲中的悲傷,便證明我這種用琴說話的初衷得到了實現。也唯有能聽出那悲傷的人,便是親身領受這種處境的同情者。
唯願從琴弦上抒發出來的壓抑,能喚起精神麻痺的人,從昏昏渡日中驚醒。我想連自己的處境都不知悲傷的人,就不可能想去改變這種處境了!
這一年下半年秋播到來之前,蔬菜組被派去毛牛山上為菜地積肥。那裡是以松柏為主要樹種的原始森林區,成為聚居在那裡的彝族人放牧的場所。
因為多年積存下來以松葉為主的腐植土,以及遍地牛羊拉撒的糞便,便是我們積肥的主要原料。
進山那一天,我帶上的除了被蓋衣服,還帶上了李克嘉送給我的那把二胡,汽車把我們帶進了原始森林,一個小時後,在密林中的公路旁邊,一幢中式大莊園裡停下。
這大宅院便是我們暫住的地方,進入大院大門左側廂房的樓上,爬上樓梯在木樓的地板上鋪好了地鋪,下午就進了山林。
來到大自然中棲身而居,久被鐵窗之下長期閉塞的心靈暫時獲釋。這兒再也沒有報告聲和監獄那股恐怖和陰森,時值深秋,那林間散發出來的自由氣息,慰撫我心靈長期受到的壓仰。
「森林真美!」我大聲呼叫著。陳肖虞在遠處傳來了驚呼,「看,好大的蕈。」他手裡正捧著一朵足有半斤重的紅白相間的山蕈。我們都圍了過去,相互詢問,無人能說出它的名稱。
繼續收索,那在樹下和草叢,石壁中藏著黃色的紅色的、白色的蕈還真不少,久在外住的李相華給我們指點那些是無毒的。於是我們邊收攏腐植土,順便的撿回了那些山蕈。
莊園附近的水井裡,正好有幾個彝族的女孩子在那裡取水,水裝進一個像壇一樣的瓦器中,頂在頭上便赤腳踩著山間小道的石子路,很快消逝在密林中。因為語言的障礙,我們沒有同這些取水的女孩子交談過,但那情景絕對比畫上的生動多了。雖然她們頭腳甚至臉上都是「花」的,但那絕對是美麗的。
堂屋裡升著火。鐵鍋裡煮著一大鍋下午撿回的蕈子。我獨自爬上樓梯,取下掛在牆上的那把二胡,調整了一下弦的緊度,輕輕開始拉了一曲『良宵』。朝著木樓上的小窗子向外望去,暮色的白霧已徐徐覆蓋了遠近的松林,漸漸地我陶醉在琴聲中,有意讓那些飛進密林深處的旋律,召喚那些無家可歸的幽靈!
忽然,在那上來的樓梯口上,半暗的燭光中晃惚地冒上了一個人頭來,緊接著從那裡傳過來一聲低聲的呼喚「老孔」。
我吃驚地轉過臉去,獄中十五年,人們一直呼喚我為「孔老二」,用「老孔」相稱的同難實在不多,尤其是這個蔬菜組。「孔老二」的稱謂使我同大家很貼近。這「老孔」的稱呼,聽去卻極為熟悉,我很快分辯出來,並且幾乎失聲驚叫道:「冷軍。」
果然是他,他很快地跨了上來。在農六隊山樑上我已有很久沒看到他了,萬沒有想到竟會在這個地方重逢。我丟下了二胡,迎上去同他緊緊握手。再看看他那模樣,暗淡的燭光下,只覺得他瘦了些,不知是什麼時候還戴上了眼鏡。樓上沒有凳子便只能坐在地鋪上。
入坐後,我發問道:「你怎麼也會到這個地方來?其它的幾個同學呢?」他開始慢慢地講出這一年來的變化:「原來在一起共患難的四個同學,只有一個得到了城裡的招工指標,據說是他父母疏通了縣招工辦公室裡的負責人,回城去了。
「剩下的三個人去年冬天合計偷殺了公社的病羊,被抓住挨了民兵一頓打同公社鬧僵了,便回了眉山。」
「老爸死後,我的家便不再存在。正好碰上鹽源公路局的養護段招工,我報了名,臨時工工資每月二十元,除掉伙食以外,每個月剩下四五元另用錢。但生活上比原來在農村裡,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安定一些」。他叨叨講述一年來的經歷。
「這幾天我們住的道班正好也在這座大宅院,下午六點鐘收工回來,正在弄飯,便看到你們從樹林中回來,夜色中看到你,因為光線太暗,我還不敢認,直到吃過晚飯聽到樓上的二胡聲,循聲找來,剛剛爬上樓來,果然是你。」(待續)